岫石记

我本灵石，千万年沉睡在京郊的群山之中。硕大的躯体蛮横地卧在山深林静处。更替的季节与莫测的风雨雕琢出我最精致的体态：地为床、天为盖，日月光辉洗涤了我的骨髓，通透了我的心灵。经过千万年的韬光养晦，我终于有了纯净的精魄。渐渐地，我开始厌倦这深林之中了无生趣的日子，厌倦了风雨对我无休止的打磨。我已经很完美了，为什么还要继续接受磨砺呢?我想要逃跑，离开这清苦乏味的地方。听林中的鸟儿说，山下的世界非常奇妙，在那里我可以逍遥自在，体会极致的快乐生活。

我曾无数次想象身下那个世俗世界的样子，可惜，我只是一块石头，哪怕再有灵气，也不能走动。只能借着虚无的幻想，荒芜了光阴。然而，百年后我真的等到了知己，等来了下山的机会。

那日，明朝权贵米万钟与朋友游山，无意中发现了我，甚为欣喜。他认为我是罕见的太湖石——青芝岫。不应在这里受尽风吹日晒，于是他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将我移到府邸。都说知音难觅，可我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知己兼伯乐。几日后，我看到了迎我下山的人群，他们粗布褐衣，扛着斧头短锯和绳子，浩浩荡荡的朝我走来。他们砍光了周围的树木制成木车，凿下了无数山石为衬，以四十四匹马拉动我沉重的身躯，从仲夏到深秋，终于一点一点将我挪下了山。冰封万里的寒冬，队伍无法前进，米大人花费巨大的人力物力，净水泼街，为我打造专门的“冰道”，一寸一寸通向富丽堂皇的米府。冰面一次次压裂重铺，劳力一批批轮换赶工，昼夜不停地前进，我终于在初春的暖阳里堂皇进入米府。

我住在米府最豪华的芍园中，不曾想过为了我而被砍断的树木有多痛，不曾想过为了给我垫脚而被凿碎的山石有多怨，更不曾想过被霸占了街道的百姓，被欺压赶工的劳力有多恨。我只知道，身为天地造化的灵石，我本该享受如斯待遇，我只知道，我的主人身为朝廷重臣，平生酷爱收藏奇石，而我，是他怪石嶙峋的芍园中最令人叹为观止的风景。

为了我，主人几乎耗尽家财，费尽心力。为了不辜负这份殊荣和宠爱，我竭尽全力地展现着灵动巍峨的姿容。我为主人赢得了众人艳羡的目光，让他可以更加骄傲地在好友同僚面前陶醉、炫耀。主人更爱我了，即便是已为我散尽了家财但仍四处节省下银两，为我搭建了一座雨棚，雇专人打理，以期我灵性不减。我不知道我的做法是否正确，我只是想报答他而已。主人对我的宠爱引起了许多同僚的不满，弹劾他的人越来越多，他来陪伴我的时间却越来越长。只是脸上的笑容已被冰封，叹息声也结了浓浓的惆怅。

“我真的错了吗?”主人抚着我的背问。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也无法回答。

当朝忠臣难道不可以运用自己的权势不顾一切地去喜欢一样东西，追求一样东西吗?那拥有那么多的权力与财富又有何用?我真的不明白。

岁月如斯流逝，还不等我醒悟，清兵地铁蹄就踏破了如画江山。我再一次成为一块无人问津的石头。当年繁华的园林早已破败，雨棚也不再能阻挡风雨。我不得不过着清苦的生活，没有了艳羡的目光，没有了吹捧称赞，可我的心却早已习惯了世俗繁华，又怎能忍受这无边的寂寥呢?

上天注定要我不平庸。乾隆皇帝为先帝扫墓时途经此处，于斑驳的杂草丛中发现了我，举手投足中间尽显其惊羡与爱惜。我一扫过去的颓废之态，将最完美的一面展现出来，赢得了皇帝的心。所以他不顾大臣阻拦，毅然决定将我迁到颐和园的清漪园中。怎奈我天生体型庞大，那院子的水木白亲门根本不能容我通过。然而皇帝并未就此作罢，而是下令让群臣不顾任何代价，定要将我安置好，哪怕是拆墙破门也在所不惜。电光火石间，皇帝的慧眼识珠，赫然与我记忆中第一个知己重合，我不由得热泪盈眶，但也不觉的隐隐担忧。

上一任主人对我的付出被认为是铺张浪费，他也因此背负了鱼肉百姓的骂名。当今皇帝与他是何其相似，只怕也难逃悠悠众口。

果不其然，太后知晓后大发雷霆之怒。她认为身为一国之君，当以天下安危、民生疾苦为重。怎么能为了一块石头耗费如此人力物力?这般玩物丧志实属不该。可无论太后怎样劝阻与训斥，皇帝都执着的认为：我是代表福祉的祥瑞，有了我便可国泰民安。

盛宴、祭祀、昭告天下，皇帝为我安排了最荣耀的身份。从此我便是大清国运昌隆的象征。

但是再灵验的祥瑞也不能阻挡天道循环，一个不顾民意、贪恋万物的君王，必然带领他的王朝走向腐败。

岁月洗去了我的青涩，带走了我的懵懂，磨平了我的棱角。我偏安于清漪园的一隅，看惯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潮水一样的赞美，也渐渐明白了，其实所谓的荣华富贵也不过是依附在权势之上的海市蜃楼。人们总是寻求一个精神寄托，在护佑自己永世喜乐，好教人忘记了现实的苦寒而心安理得地沉迷于声色犬马。我的两个主人莫不如此。米万钟以拥有我为一生至上的快乐，而乾隆帝以我来预测未来的顺遂。然而家财万贯或是权倾天下，都不可以为所欲为。能巩固他们一生一世辉煌的无上法门，就是在其位、谋其政，为百姓谋福祉。公正的民意之水能载舟或覆舟，而我也因见证了两位主人沉沦而被冠之以“败家石”的恶名，被迁出了清漪园，以此警戒后人。

光阴缓缓流逝，终有惆怅得让人落泪的时刻。该彷徨、迷茫、失落，还是愤懑?毕竟人生不是“数点扁舟向斜阳”那样诗意、简单而直观。

水波依旧，清涟荡漾，园中人去，鸟飞，花落，只留一世彻悟，镌刻于汗青史册之上，在一代代人的流传中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