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

不知过了多少个春夏秋冬，小黎黎变成了大黎黎，而大黎黎变成了老黎黎。

平原里熟透了的稻谷都闪着耀眼的金黄，以绀碧的天空相互映衬出丰收的喜悦。只是这喜悦在人们看来并不能冲散忧愁。战乱时期，蚕丝不再受欢迎，小镇突然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根基，而黎黎家作为最大的商户之一，受到的冲击自然也是最大。

将下人布好的茶端起，慢慢品。这是老黎黎每天例行的事，身边蚕箱中的蚕都已进入吐丝时期，将那细长的身躯窝进自己的小世界中。

“老爷，又有一批养蚕人走了，都说要去外面谋活路。老爷，我们是不是也要……”“什么要?”未等下人说完，老黎黎便一声呵斥打断了。“黎家家大业大，还愁暂时的萧条吗?”说罢，甩了一下袖子转身便走了。

养蚕让这个镇子繁荣起来，他们怎么能轻易舍弃这么多年来的积蓄?老黎黎心里琢磨。这小镇多么好，安稳的生活，几十年来一切如故。山路艰险，指不定还未出山就早已尸骨无存。待在小镇里，周遭都是熟悉的事物，出门还有众人的尊敬，老黎黎很满足于这样一成不变的生活。

老黎黎回房了，而站在蚕箱边的大黎黎恍然间看见那蜷缩在还是半透明的蚕蛹中的蚕，突然觉得它们好痛苦。那一个看似温暖熟悉的小世界却困住了蚕那细长的身躯，让它不得伸展，无法逃脱。蚕生下来就是为了作茧自缚把自己活活囚禁在蛹中到死的吗?大黎黎想。熟悉的空气总有一天会被消耗殆尽，而那时就是蚕生命结束的时刻，化茧成蝶的固然有，可那是敢于挣脱自己编织的小世界的勇敢的蚕才有的结果。它敢于去挣脱那给予自己安全感的丝，敢于去呼吸外界那刺鼻的冷空气。而那些贪图舒适的呢?他突然想到了老黎黎。

老黎黎隐于自己熟悉的蛹中无法自拔。不愿去变革，固守这摇摇欲坠的家业。兴旺了几代又怎么样?世事无常，聪明人都踏上新路了，而他还在原地踏步。“他是知道的。”大黎黎低声说道，“他知道这家已经难维持下去。可是他不愿去打破生活表层的宁静，他不愿想变革这件事。他非得要别人将他的蛹狠狠摔在地上他才醒，他才肯出来。”

镇上的人越来越少了。老黎黎蚕箱里的蚕不知怎么的，大多数都未能化蝶，只有少部分飞出了让人窒息的蛹。

大黎黎跟着一批人走了，只给他爹留下了一张字条：爹，我走了。你也赶紧跑吧。这小镇已经待不得了。

老黎黎大发雷霆却也无计可施。他痛恨大黎黎的不懂事，不愿继承家业。内心却又因儿子的走而开始惶惶不安起来。他心里清楚，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大萧条后，家底已剩不多。可他也不愿去寻找新的办法来解决，他只想与自己熟悉的养蚕事业一起，不用从头开始打拼，安安心心养自己的蚕。

终古常新的皎日，依旧挂在自己的位置，只是天下已大不同。老黎黎已彻底将家底磨光，小镇也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站在镇口的大江边，虽是寒冬，却只穿了一层破洞单衣，一条薄布裤，没有鞋。一点寒冬的阳光打在他身上，他却感不到一丝温暖。这江水让他感到恐惧。一簇簇的浪翻起，仿佛要将他吞没。刚刚被逼起的离开的决心又退却了，他害怕那未知的世界，那一切都让他感到不舒服。向后退一步，又停住。回去了，又能怎样呢?再走回河边，愣住。再转身回去。一步，两步，又停了，迈着步子回到河边。已经两三天没有吃过东西的他，突然感到天地都在眼前旋转，想要退缩的心又来了，想再往回走，刚一扭头，没站稳，“扑通”，掉进了湍急的河流。

老黎黎瞪大了眼睛对着那剌眼的灼日，他突然觉得，这一世，仿佛未曾真正的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