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你的微笑

先生:

我想我如今也是要离开这个世间了，在你走了不知多少个日子后，我想我也要走了。

我想我要走了，走之前脑海里竟有些话，萦绕不去。我不知你我之间是否心有灵犀(在你看来，应该是没有的)，不知你的在天之灵能否听到我的心声……

先生，我一直想问一问，你对这个你从未亲近过的，却与你有着最亲密关系的小脚女人是怎样的感情?厌恶?憎恨?我不得而知，因为你从未谈及，但我总隐隐约约或许并不是隐隐约约地有些感觉——在先生眼里，这个穿着旧式旗袍，裹着脚，挽着紧紧的发髻的丑陋矮小的女子是个错误的存在，是个羁绊。因为她是旧社会旧制度旧婚姻模式(我本不知新旧，跟了先生后才渐渐地知晓了)束缚你的枷锁。初婚的时候，我总觉得，先生当我是不存在的。尽管我侍候先生吃饭、洗脚，一切的生活起居，可先生当我不存在。甚至我笨拙地学着那些年轻人叫你先生的时候，你也未曾应过我一声(如今，先生这个词儿也早已能熟稔地、顺理成章地叫出了)。先生几乎不曾与我说话，不谈你的思想、你的志向、你的抱负，不提你的烦恼、你的痛苦、你的挣扎，先生那锐利的眼、那硬朗的线条在面对我的时候，连严肃、严厉都没有。我知道自己这样卑贱的人，配不得先生这样有大学识的人，先生的枕边人，应该是和先生一样读文章、写文章的灵气女子。我知道自己呆板无知，所以对先生的态度从未抱怨，可先生不知道，多少个深夜我醒来，枕头早已被濡湿。

后来，先生离开了，去了别的城市。

再后来，邻里的人看我的眼神奇怪了，我才隐约知道先生在外有个家了。邻里的姑娘少年们谈起先生时神态未变(还似乎更多了些崇敬)，先生仍是那个有学问的先生，先生仍是那个英雄，可他们看我的眼神变了，似乎因了先生的缘故，连他们也讨厌起我来了。我想，这些先生是不知道的，在先生眼里心里，我是个不愿触及的人，我知道这一点，只安安静静在家里做事过活，只安安静静在家里等先生回来。我总想着先生再怎么厌恶我，这也该是个家的，可先生好长好长时间没有回家。

先生好长好长时间没有回来，好长好长时间里，邻里的年轻人们都长大了，更懂事了，他们说先生是人民的英雄，是民族的魂。他们说先生是拯救人的，拯救受苦的人。

我想，哦，先生在外是这样的人，我虽是愚讷妇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也知这样的人，是大英雄，要在外边为百姓做事儿的。邻里青年们谈起先生，都把先生作希望，说先生能救大家。可我忽然就觉得不知所措，我想，是的，先生是要救大家的人，是能救大家的人。现在在先生身边举案齐眉的人，也必是和先生一起救人的，又或是先受了先生的启蒙的。先生面对她时，必是微笑的。

微笑的……

我突然觉得心里有沉重的压抑。先生从未对我微笑。先生救万千人民于水火，可我想，先生是不愿救我的，因为我在先生你的眼中，是条锁链，是条先生不愿触及的锁链。所以先生走时，不在我身旁，先生走时，也未曾对我微笑。

我想，我是给先生你造成了痛苦和矛盾的，如今我也快走了，或许在天上会见到先生，那个时候，先生你会不会对这个当初令你痛苦的，如今离开你深爱的土地的人，微笑?那或许是我等待企盼了一生的微笑。

先生，我想我是该走了……

愚妻：朱安

1947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