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愿你走出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先生笑起来时,我下意识地觉得他是老了,额头、眼角、嘴边都是皱纹,无声诉说这半生里的尘与雪。也曾意气风发,也曾春秋潦倒,最终活成了半个老人,半个少年。
我也许从来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热爱文学,恰恰相反,我与它疏离。像肋骨和心脏的距离,血肉共生,却永不相连。
我随性,疏懒。在我十五年的生涯里,我厌恶所有既成的铁律,包括白纸上的黑试题。我亲近文字,但从未想过成为一个课代表。
或许我是有预感的,在我不知道我的老师之前。没有为什么,我只是想做,然后做了。就像我旅行,通常不是为了到达何处、看到什么,而只是我想去。
接着我想,这可能是我第一次当课代表,也是最后一次当课代表。这在头年十月闪过的念头,却在来年六月教我抉择两难。
我第一次走进办公室,先生在窗边。另一名课代表已经坐下,棋局已铺展开来,一黑一白。
我不通棋。在我的家中,棋向来是可有可无的,逢年过节,摸一手牌才是喜气。
但我就这么站着,从上课看到了下课。有时算一两步,相合也是惊喜,不合也在情理之中。有时神游,像未灭的烟头上的白烟,打个转儿又散了。
我那时已有些畏惧他了。
在之后的很多日子里,我仍旧没有答案,为什么我会惧怕他。
大约是因为无所遁形。
先生的课,是要惊艳的。
诗人的哲思,诗人的分裂。先生瘦,人也不高,可他站在那儿,就是一首诗。
如果要画出先生,东方写意不全,西方抽象少了,而油画的浓墨重彩和细腻精厚,与先生更格格不入。我时常想,先生入画,必以东方水墨,白纸,大开大合,线条凛冽,是寒刀出鞘,新雪照镜,狂乱中寂灭,锋锐而不失水的柔丽。
这才是他。
我猜先生懂画。我如此说他,他要笑我班门弄斧。
大抵是给他惯的,我班门弄斧的时候,他就夸我。夸着夸着,才有了谢斋山。
十二公里,也算是他给谢斋山的最好的礼物。
在十二公里遇见的一切,都无以为报。那无疑是个新世界,年差数旬的年轻人和半老的人相会,共同扣开大门。一个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的世界。
“‘我来,我们一起来’,其实是一种理想状态,一种让人羡慕的理想状态。”
“人人都学鲁迅,但人人都不是鲁迅。”
我私下臆测,先生心头,深爱也深敬着鲁迅、屈子和庄子。
《祝福》很长,略带目的而漫无边际地讲开,先生的课,一般不会短。言语之间,乘兴游走四方,而这四方,皆尽语文。
语文,语文。何其大,更压“泰”字一头。
而先生目之所及,更是天地远处。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在课上动气,没有像以前一样笑着,声音里多了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道:
“我可以容忍你们在讲别的课文时睡觉,鲁迅却不行。”
“因为鲁迅笔下所写的,时常就是我们自己。”
开始,我以为他是厌恶这样的庸碌和麻木的,连带着会厌恶一些同学。但并没有。先生仍肆意调戏他们,时常微笑,悄无声息地以此代替说教。我想,他从前是,现在也是,以后也会是一位爱着他的学生的老师。
我也尤其分辨不清,先生在他漫长的岁月中,究竟是屈子投江的决然,还是庄周曳尾涂中的从容。或者,什么都不是。因为庄子除了从容,并非一无所有。很多事情,是这样,只能是这样。绝望之于希望,正如希望之于绝望,本无所谓有和无。
我从先生身上看见鲁迅的一面,以及属于屈子的一面,或许还有老庄的影子。那些凛冽和刚硬,随性和洒脱,都在他的眼里,在笔下。
但我又知道,先生与他们不同。
先生爱思想。
“我不是不赞同吟风弄月,但在风月之后,必须有其它的事物。你可以言在此而意在彼。”
思想于文章,素闻有两说。一是思想为骨,其余为血肉,若剔骨求肉,也只是堆立不起的烂肉;另一说,思想是骨骼肌理,肌体匀称,则穿衣好看,无论什么衣服。大同小异。
先生的思想,往往高奇而细致。
他有他自己坚持的教育观,为人的教育,并且固执地坚守。
他的固执和坚守,在他的文章中可见一斑。就是这一点固执,曾让我热泪盈眶。
“然而,退而思之,我如果每届能依此目标发现或培养一两个,那么,一辈子下来,总有那么几十个吧。然后,他们又各自影响或改变几十个,几代人之后,甚至几百年之后,你就不能说绝对没有改变吧。”
我有时想,这可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先生讲文言文,细挑字词、语法,又时常自己提问难倒自己。有时与我们长篇大论,只为辩驳教材上或许有失误的注解。
“尽信书不如无书。”
他也曾如此告诫我。
我信先生是个深情的人,一直。
不知是哪一节课,或许是梦中,只听座下学子道了句“看破红尘”,先生回道:“你只说看破红尘,却不知道还有个词叫做红尘滚滚。”
“红尘滚滚,哪里有那么容易看破?”
一丈红尘,数重风月。
在五六月份那寥寥的几次课上,记忆犹新。
先生相信山盟海誓,却又知道爱情不可能唯一,不可能永恒。与其说这是自相矛盾,不如说是每个人所拥有的对峙,只是在先生这儿被放大了——那一种纯粹的理想主义,和冷静的思考之间的撕裂。
但我仍愿相信先生深情,无论是在何处,无论是何种深情。
就如,我相信我的深情,尽管我还一无所有,尽管我不知世事,我也有一怀春水,温暖的。
这是先生极其浪漫的一面。
我见到沈浪时,见到先生浪漫的另一面。
确是溪头狂客,卧剥莲蓬,也不输小儿。是个大赖皮、老滑头。
“有些人是不适合这个时代的。”
先生说这句话许多次,我却一直没问问他,您适合这个时代吗?
大概,本不必问,也无需问,这是人与人之间天生的默契。答案不得而知。
沈浪,是浮云落流水,天地无所拘。也是判笔书生,襟中怀天地,掌上论乾坤。
曾见友人文中道:
“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文武多误我!”
我亦曾写:
“书生因这一支笔而无所畏惧,却只有这支笔了。”
可知沈浪,“百无一用是书生。”
却是心知肚明——并非无用,春秋代序,某时堪有大用。只叹天道在上,万物刍狗,终究是一片苍茫。
先生后来患了一场大病。
先生其实不惧死,且是真不惧。他一半是少年,热血、浪漫、爱说笑耍赖皮,一半是垂垂老矣,疲倦、悲悯并且无力。
后来他带病上课,声嘶不能言,说话的时候好像要从喉咙里跳出一只怪兽。周二的晚自习,也一直听见他的咳声,像要把肺咳出来。
我只得在草稿纸上随手写下:
愿您岁岁安康。
写完的时候下课铃响了。眼保健操,我迷迷糊糊想着,在如此矮瘦和孱弱的身体里,为何驻居着如此高蹈而刚硬的灵魂?
后来我不是先生的课代表了。
说我从未预料过与先生的别离,并非真言。在文理分科的最初,甚至更早,早到高一新生入学,他在讲台上说:“我将是你们高中三年的语文老师。”那时,我就已在隐隐担忧。
但我从未想过,离开这位老师,其实如此艰难。
在新班的语文课上,我不知不觉眼眶就湿了。
先生说,《祭十二郎文》曾叫他声泪俱下。而我还未来得及看他眼泪汪汪,也没来得及一同眼泪汪汪,就已经到了另一个班。
好在,我们并不是分道扬镳。
我记得先生给我上的最后一节课,《雷雨》。
那是先生病未愈的时候,窗外下着绵绵阴雨。
“侍萍好比路边的野花,而蘩漪有如娇贵的水仙花,一旦种在路边,是会死的。”
这句话,我记在了书上。
其实每一本语文书,都是一本回忆录。
后记
这是暑假将要结束的时候,两京托我写的一篇文致敬欧阳荐枫老师的文章。八月二十三日完稿,距今已半月了。
八月二十八日,我再一次上《雷雨》。八月和五月相遇,仿佛时光在漫长的廊道里徐然分裂,我置身两个世界,被不能言说的温柔的悲伤包围。
到如今,又是另一番光景。
这也许算不上一篇好文章,除了可以吹嘘,一无是处。有一点非常遗憾,我以为欧阳老师之所以是欧阳老师,他的说话艺术功不可没。可惜我既未写出来,自己也学不到这种谈吐功夫。我的朋友说,我只有在写文章时显得清醒而睿智,其余时间则是一个犯傻的草包。
好吧,说不定草包也是有福分的。
文章一旦完成,大概就只能成为一种过去式。再没有什么可以更改的,或者可以解释的。我与我所完成的文章之间,也有一种疏离,似曾相识的疏离。
我写的这个人,也许准确,也许不准确。也许他只是活在我的心里,虽然他确确实实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
因此,我想我与真正的欧阳老师,距离不曾短过,也没有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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