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一个从小住在装潢奢华的现代房屋中，整日听着城市工业喧嚣的孩子，其心比之于那些生长于青山田埂间，能够在老屋明堂中仰望星空的孩子的心往往要浮躁得多，即便是要纵情谢灵运的山水诗，徜徉于陶潜的田园，恐亦难得其真意。

因而，我喜欢老屋是有缘由的。屋瓦青青，庭院深深，几处花红点缀，树上鸟雀闲语，雨季来临时，雨织如网，便罩盖着屋顶，雨水如溪流般从瓦缝间舒缓流下，于是一时间你只见屋顶与土地间竖起了根根细长的银针，银针流动着银色的光洁，恍惚间犹如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雨声淅淅沥沥淅淅，悠悠绵绵悠悠，宛若琵琶之声，沁人心扉，足以让人全身瘫痪，发一下午的呆。

我自幼就是一个闲逸随心的性情中人。斜风。细雨。花。老屋。在我看来皆是一幅幅清雅的画卷，几者相加便更是一张意境深远的中国画，其实如是般有意境的中国画在旧式老屋中应是时常可见的。老屋的窗户便是画框，常现动人之画，此画还甚为怪异，一年的四季皆不相同。

春季，树叶繁茂，野雀按耳，百花斗艳费人眼力，孰美孰丽难分难辨，唯觉香气疯涌，溢袭满室;夏季则暖阳煦照，树影婆娑，花木或经昨夜之雨而淋然泫然，在赤阳下水珠闪着灼光，此时便又是一幅夏园图景;秋季，落红满地，层层叠叠，目及远处，则晚照一襟，残云落花相映红，沧美之景收方窗之中;至冬季则满园披雪戴银，唯见白。白。白。一派淡纯之色。

我喜爱老屋，除了其带来环境的怡雅外，更为眷恋和忘怀的是它所带来的别样温暖。

我的幼年时光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外婆家的老屋虽不是什么古迹，却也可称为是旧房子了，老屋所在的巷子远不止外婆家这一个老房子，上街有本地著名书法家吕师濂先生的故居，下街有旧时大地主的宅院，有本地乡贤徐震二公的祠堂，再往下走有辛亥革命徐培根先生的故居，最后通往本地古时的城门——由义门。

如是多的老房屋拼凑于一处，便成了一条老巷，年幼时我与我的两个表妹时常在老巷子里奔跑玩闹，从外婆家一路奔玩至由义门，再从由义门跑回外婆家中，记得一次在从城门返回的途中，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仿佛天要将一年所有的雨都在今天下完。一时间巷子的水沟里，涨满了水，我们姐们仨从头到脚全身淋透，即便如此，如千军万马般的雨水仍旧无情地袭击着地面，不仅毫无退兵之意，反而穷追不舍，愈下愈大。

我们弄得好生狼狈，最后不得已便在徐震二公祠堂的正门屋檐下避雨，凶悍的大雨使我们湿透，也凉透，我们找到这么一个屋檐避雨就如同一只孤船在风起浪涌的大海中找到了一个避风港，畏缩在屋檐下。此时的我顿时有了种异样的感觉，一股暖流从手一直流到全身，又从身子一直流到心里，雨击打着屋瓦，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我们三姐妹抖一抖湿透了的脚，不约而同地翘起脚尖，和着雨声，用脚拍打地面，发出美妙的节奏，于是一时间屋檐上下的声响便交汇成了一首温暖的旋律，我们三人仍紧紧挨着维持暖意。听着雨声，我忽而感觉这雨早没有了先前的蛮横，却变得极其温和慈爱了，再仰头看看头顶上的老屋屋檐，一滴雨“嗒”的滴在了我嘴角边，我轻轻地用舌头一舔，一丝清甜瞬间穿进了我的五脏六腑，化为一股莫名的暖流，汹涌澎湃地涌来，温暖了我的身心。

到了寒冬腊月时，大人小孩都是不大愿意出去受冻了的，于是大家便都坐在竹质的小挺椅上，喝着姜汤。外婆还替我们生起暖炉，热气很快漫腾在一室之内，姜汤香气四袭，掺伴着老屋独特味道，将我包裹在了暖香之中，我用力吸吮着这带有热量和幽香的气息，亲切、古朴、淳香马上填充了我的感觉空间，温暖也随着热气和香气倾溢了整屋。

外婆，母亲和阿姨们聊起家常，我们便只管低着头，美滋滋地喝着姜汤。小表妹趁大人们不注意，偷偷拿起大人的姜汤喝，本想只快快地喝一口，不让别人瞧见，不曾想姜汤太烫，手没拿稳，一个不小心姜汤溅了出来，溅到了她那又大又圆的红腮上，刹时那红腮看上去就如同带着露水的苹果般甚是可爱。大家见状，忍俊不禁，于是满屋哄笑……

在老屋度过的时光总是快乐幸福的，只是时间过得太快，转眼间我们三姐妹都已上了中学，外婆家的老屋也因为城市改造而拆除了，外婆外公都搬到了舅舅家住。而我再也不能到曾经的外婆家了，“窗画”和冬日时的小挺椅如今也已然不见。

沧桑隔海，老屋不再。我却还时常在梦中见到老屋。我想那些在老屋的记忆于我而言不仅是昨日的拥有，更是我想回却再也回不去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