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真的很年轻
我去看她，动作比较单一，为她冲个澡，帮她理一下床，陪她剪个头，或是一起吃个饭，夹个菜，偶尔还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个天……无论怎么做，我都觉得自己不够亲亲热热，不够孝顺，也不足以表达我其实很挂念她的心思。在外人看来，我的行为竟有些像是例行某种义务似的，可就是这样，我莫名整个星期都不会心神不宁，除了经常脑海里浮现她羸弱的样子，苍白的脸庞，迟缓的行动，于是一股心酸油然而生，挡也挡不住。
人老了，如果身体再不健康，无疑是凄凉的——凄凉得让人怀疑，这一生是不是没有走过，没有幸福过，没有快乐过，尽管身边人也是尽可能地去伺候她，但怎抵挡得住越来越短的日子——我总是感叹：她老了!那时候，她多年轻啊!
那时候，她真的很年轻!
记得，大概我初中的时候，周末傍晚回到家，发现家里客厅地上血迹斑斑。惊讶中有人告诉我，她小腿上的静脉曲张血管爆裂了，血止也止不住，现在正到卫生院里去。我有没有惊慌地追过去，我忘了，只记得过一会儿她回来了，小腿上裹着一块布，布里殷红的血迹清晰可见。当看我担心时，她笑笑说，没什么，经常这样的。她脸上没有一丝害怕的表情，依旧笑嘻嘻的模样，以至于我觉得我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血止住后，她依旧忙碌着准备烧晚饭，依旧惦记着门口道地上的谷物还没有收进来，依旧总是这样一会儿灶头，一会儿灶口来来回回。她的坚强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有一次，就是为了这个静脉曲张动手术，也是在乡下的一个简陋卫生院里，手术出来后谈笑风生，对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说：“一点也不痛，一点也不痛。”别人都以为真的是不痛的，比如我，我认为那肯定不痛，手术后不久她就回到家，照样是该干嘛就干嘛。邻居们说起她，都夸她，她引以为豪似的。
她的腿动了几次手术，我想想，应该是三四次吧。我现在给她洗澡，总是不太敢看她的大腿，白得瘆人，红色和黑色的疤痕清晰可见，一处又一处，厉害之处这个痕迹还深深地陷了进去，特别明显。而去年因为从楼梯摔下来腰部的手术却就那么几处淡淡的，几乎看不出来，她痛得夜里“哼哼”的，满头大汗。我抱着她，轻轻为她揉，她歉意地说：“你一晚上又要睡不好了。”我很少有这么和她亲热的时候，真的脑子里很少有，即使很小的时候。所以我现在想起那个画面，我会流泪，却总是不知为啥而流。
那时候，她真的很年轻!
她一生在做什么?一年365天有休息日吗?她曾经潇洒逍遥快活地出去游玩过吗?年轻的她，有力气的她，为了赚钱的她，一个人撑起了一爿饭店，苦苦经营约二十几年。关了店门，有时还得去田地忙活一阵。我那时最怕回家，因为回家就意味着我得帮忙，虽然是小地方，但因为她手面的“阔绰”，生意依旧不错，于是读书回来的我，也得里里外外帮忙打理。她一生虽不十分宠溺我，我却养成了倔强的个性，有时一甩手就生气不来干了。那时的她，我很少听到抱怨声，水缸是需要挑水的，她脚下生风，两桶水蹭蹭地从外面挑进来，不用歇一步;她挎起菜篮子，街市上一个转悠，就将一天的菜买齐了;她在厨房间，满面汗水地掌勺，却总是吃饭最迟一个坐下的人;她对吃什么都不嫌弃，哪怕最后的菜汤就着米饭，她都吃得匆忙而坚决，因为还有事等着她。她年轻，使不完的力气，我们都感觉享受着一切是理所当然的，从来不问她累不累，需不需要休息。
她有时也说着出去走走，但很少很少去，我说不出她去过哪里。我不喜欢跟她一起出去，因为她晕车，晕得一塌糊涂的那种，回来就像生病;还有一个因为她还会挑剔，总觉得这个不好，那个太贵，话多了，而且特不屑的那种口气;当然还因为那时，她也没时间出去，她忙啊!成天忙着干活，忙得每天都是晚上十一二点才摸黑睡觉。而我们觉得她真是多事，那么忙干嘛啊。
那时候，她真的很年轻!
她总是尽自己可能地照顾身边的人，其中最喜欢的人就是舅舅。也许是因为她12岁就失去了妈妈，而年幼的舅舅是她带着长大的，所以她对舅舅的关爱甚至于那时我觉得有点像对待孩子，任何一点好吃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她也照顾生病的爷爷、奶奶、姨婆，直到将他们送走。
她不但年轻，还有钱。在她的那个时候，她是有钱人，她就好客，家里总是客人不断，她不小气，蒙最好的端出来给大家吃吃喝喝，我特烦。我还是喜欢安静，喜欢自家人在一起温馨的感觉，而我却一直也是生活在她的大大咧咧下，在她的热热闹闹下，在她的匆匆忙忙下，直到嫁了人。隐隐中，我和她的生活习惯格格不入了。
她的一生，我真的很想回忆一点点除了忙碌以外，另外的一些属于她的快乐事，哪怕是后来年纪大了，能够清闲地走走路、买买吃、优哉游哉地喝点小酒什么的，这是一些多么随意可以办到的事啊，却发现等到可以这样的时候，她已经病了——而我们却依然毫无察觉，心痛!
我想回忆一些东西，却发现岁月是那么不禁串连，这个曾经也年轻过的女人，所做的平凡的事，已经容不得我拾起，就如细沙倒进长河中一样，有的随着流水飘走，有的沉于河底，一切渐渐归于平静。
我写过一篇文章《猝不及防地老去》，大致心情就是如现在一样——特感伤的时候，也或许是我前天，读到丽燕的朋友圈——她妈妈晕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她的悲痛自责后悔之情触痛了我，是的，那天看到她的信手发圈的文字，我流泪不止，同样我也不知道流泪是为了什么——或许我内心是懂的!
初秋的下午，很安静，我静静敲打这些文字，以更新我好久没有更新的心灵之地，无意之中泪水一滴滴地从脸颊滑下，滴落在键盘上，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