霰雪白纷纷

阿公教会我一个字，“霰”，他说这是失了家人没能聚在一起的雪花。阿公教会我一句诗，“夜深烟火尽，霰雪白纷纷”，他说这句诗写的真好，一句诗就道出了一个故事，一个孤独地坐在烟火灰烬中看雪的故事。

那个新年夜爸妈被堵在路上，只得在电话里让阿公买几箱大烟花放给我看，“这样也热闹些，年初一一定到家。”

烟花落下时，阿公从怀里拿出了炉火煨熟的红薯给我。树影很是疏朗，天空也不是甚黑，像是刚刚绽放的烟花给夜晚着了色彩。小雪落在帽子上，睫毛上，鼻尖上，又落在围巾上，棉衣上，手套上。小小的冰晶没来得及化掉，缀在阿公毛线手套露出的粗线头上，亮星星的。忽然有什么不同的声音响起，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阿公，”我转身回去问道，“还有谁家的阿公带着孩子出来放鞭炮吗？有小小的噼啪声。”

“没有吧，现在应该只有我们在外面了。你再听听，是不是鞭炮声？”我就着阿公的手咬下一大块红薯，冷意把它的温暖和炉火的炭香放大了许多。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的确不是鞭炮声，它听起来没那么连贯，少了些冲撞的攻击感，多了些会融化在眉梢的小巧。一小簌一小簌清脆的声响，伴着唇齿间浓郁的香气，让我想起了炉子里的火苗。会是谁家的不安分的炉火吗？炉子前有没有阿公带着小孙女煨了红薯和几截玉米？还是一家人热闹聚在一起烤火谈天？不是，不是。它似乎冷清一些。也不是连绵的小雨，不是无声的雪片。这声音像是云弄翻了装弹珠的口袋，大大小小的珠子蹦蹦跳跳落在地上，还有余力轻轻地蹦跶几下，以此为这雪夜添些活力。

阿公说庄稼人都叫它雪豆子，落在地上，噼里啪啦的，像豆子掉在地上。大诗人白居易写过的“夜深烟火尽，霰雪白纷纷”应极了今晚的景。“这‘霰’，指的就是雪豆子。雨字头，下面是离散的散。没能和家人聚在一起的雪花就变成了霰，噼里啪啦从天上下来。像咱祖孙俩，也像你爸妈，弄点动静出来，好找到地方，聚在一起。是家人总是会聚在一块的，不管今天还是明天，霰落在地上，不也回到了雪的大家庭了。以后啊，还有好多个新年夜一起过呢。”那晚我的落寞被阿公看了个清楚，无边的霰雪是阿公最暖的陪伴，最恰当的宽慰，最诗意的注解。后来我查了“霰”，意思是高空中的水蒸气遇到冷空气形成的小冰粒。但我明白，我钟情的不是这个冷冰冰的气象名词，而是我吃煨红薯时脑子里无限的联想，是天上掉下来的豆子，是离散的雨，是恋家的雪，是阿公嘴里的，充满人情味的温暖的冰粒。

当地上烟火的灰烬成为没能回来的家人参与这个新年的唯一痕迹时，我知道有了阿公的霰雪，我无需在大雪中寂寥地纷飞了。我总是会想到那晚阿公拍拍衣服，嘴里念着“夜深烟火尽，霰雪白纷纷”朝家走去。霰雪噼里啪啦地落下，一片细碎的绵白里，我能看见阿公面前的炉子上正烤着一壶滚烫的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