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

车还是一如既往的少。

四十五分钟一班的车甚至可以拖到一个多小时都不来。人们都熟知这一点，所以只能等待，牢骚声不断。车站在马路边的荒地上，只有一个站牌来做标志，锈迹斑斑，颤颤巍巍随时可能倒下。妇女们大多背个花包，手中携着几岁的孩子，不知在窃窃私语些什么。有时她们进城的目的竟出奇的一致——带孩子出去看看，农村妇女的乐趣大多仅仅如此罢了。男人们则面色凝重，点一支烟叼在嘴边，鼻翼里时不时冒出灰色的雾，他们手里攥着蛇皮袋口，透过光似乎能看到里面的东西，是青菜秧，青椒，土豆一类的作物。我知道，这些东西都要卖给城里的大超市，男人们以差价获得微薄的收入。

冬日清晨，天只是灰蒙蒙一片，一切好像都应该沉睡，但生活已经将人们敲醒。我也是。我要做的是搭乘这辆车至底站，去那里的补习班虚度一整天的光阴。其实说到底，谁何苦起个大早连牙齿还在打颤就往车站奔呢，不都是为了讨生活吗，讨生活不容易。车把乘客联系在一起。生活也是。可是另一方面，人这东西也必须是要把自己附在什么上面生存的。

车来了。不，应该说，距车来还有约莫着四五十米的距离远时，大家才真正醒来，拾掇拾掇物件后便争先恐后地往前挤。一个农村妇女壮得如牛，几个男人并上也挤不过她，只好甘拜下风，一边低声咒骂一边又紧跟着她的脚步不放。我识趣地站在人群的最末尾处，到我们这站车里不可能还有空座位，上车的前后不过决定了你是否能够有一个较好的视角来观望车中人和车外景，以至消磨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

呼，还好，我想，这次够幸运，还算站在了一个较好的位置。车开了，周围的景色开始向后退。

我拿出了MP3听了会儿歌，想要逼自己站立入睡。可是身后几个女人一直在不停地唠唠叨叨，也许是哪家又生了男孩？抑或是今年田里收成不错？我搞不清楚，但唾沫星子飞到我脖子上的触感是那样真切，我忍不住缩了缩肩打了个喷嚏。

算了，索性看看风景吧。我伸长了脖子，隐约看到了淡月。路灯宛如刻在世界上的刻度，以相同的间距无限延伸开来。

“啊！”司机一个急刹车，车上坐着的站着的，妇孺老幼，皆往前猛倾一阵，但与此同时他们的脸却意外地保持着一贯的愤怒，“会不会开车啊”，“知不知道有小孩，万一摔着了谁负责啊”，虽然看不到司机的脸，但我听到他打开车窗向外猛咳出一口痰，大概是想以此缓解心中的愤懑吧。

车继续开，就好像永远没个尽头。我艰难地挪动身子，环顾整辆车。与之前坐的都差不多。一定都是十几年的老车了，我想。组成车的几块大板拼凑到一起，不至于散架。每次遇到颠簸时，车顶处的铁板就发出明显的嗡嗡震动声，伴随着的是能感受到软绵绵的车胎，正驮着整个车厢的人，艰难地蠕动。我甚至怀疑在某一刻这车将永远报废。

但它现在还好，不是吗？我安慰自己。

车通过了无数的交通路口，转弯，红绿灯，停车，不断有人上有人下，车上的人正逐渐变少。真奇妙。正如人生啊，原本是紧紧靠在一起的人，结果只是过客，但你跟他后背紧贴在一起的温暖将永存。不断有人结识你，离开你，留在你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但还是会有人坚守。这些人啊，就像车里的暖气，虽然总是混着一股奇怪的臭气儿，但可以使你冰冷的躯壳恢复温热，足矣。

我又打开了MP3，静静地听歌。那个剽悍的中年妇女下车了，那些担着蛇皮袋子的男人下车了，小孩的欢呼尖叫中，又有一批人下车了。我微笑着看他们下车，祝福他们，愿他们坚毅如初，万事胜意。

真好，每个人都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真好。

我闭上眼睛，聆听风的声音。

哦，车到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