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如风的状态是一个灵魂最自由最本质的生存方式。

存在主义创始人海德格尔认为，风是扬帆之风。或木叶舞枝头，或万物稍垂首，风只能通过方外的媒介彰显自身的存在，而世界是其孕育的母胎。但我更热衷于庄子的哲学释义：“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若说人籁是人间的笛声哨音，地籁是世间的万窍嚎哭，那么天籁则是“吹万”，是让每个生命都能发出独属于自己的声音的风。在这个意义上，风便是地球的呼吸，万物的精灵，勃勃生意的体现和自由意志的载体——如果一个灵魂想要绽开一只高雅而美的花朵，想要淬炼成为盾与钢茅，这是必要的品质与美德。

风声是变动的连续体，在声学中，风是空气的流动和涡旋。世间万物就像是极高帧率的定格动画一样，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风声的模型是区域声场，是位置和时间的函数。气流与洞穴、峡谷等摩擦发出边缘声，或者撞击出风铃的泠叮作响。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风无法重现，它永不驻足，永不止步，永远满怀希望，永远尝试新鲜，这难道不是一条鲜活生命固然该有的栖居姿态吗？

众林自古呼号，群山自古回响。风长情地留恋自然，又冷静地看待嬗变。风比一切生命都古老，显生宙寒武纪前风不就偃蹇世间？无论怀着多么不同的梦和渴望，死去的和新生的人们总听着万余年来同一首风的奏鸣曲。JohnPicker在《苍蝇的漫步声》中追溯至19世纪末维多利亚英国聆听的痕迹。对于Picker来说，火山的咆哮，浪潮的絮语，与雨的流荡，和雪的缠绵，风的无数情态都被印刻在空气这所庞大的图书馆里。这个比喻可以再度引申：地球与它所承载的生命就是一个巨大的留声机唱片，风就像唱针，重新唤醒烙印在自然中的旖旎和多态。它肩负长任，未有怨言，不离不弃，这勿忘在莒的情义是每一个康健有灵的生命值得敬畏的思想色彩。

上齿轻咬下唇，舌尖微卷，屏气忽放，音节豪爽而疏狂。余音未了，一英挺少年之姿便兮然眼前。风的读音似乎就沾染了少年意气的贲张。正如《释名》有云：“兖豫幷冀，横口含唇言之，读若分。靑徐，踧口开唇推气言之，读若方。风，放也，气放散也。”我曾在校门旁的银行里看见一对母子，男生正在吃饭。母亲拿一个布袋，反复在手里折叠，间或提醒他吃什么。他坐在她旁边，低头握一个塑料餐盒，他点头，再点头，盯着餐盒。然后她起身，拉一拉缩上去的衣服，把坐得发皱的广告纸捡起来折好塞进袋子。他也起身，仔细把餐盒合上，帮她整理东西，然后低头说了两句，转身朝学校跑。他穿着不合身的校裤，风在他腿部形成水肿，他跑，消失在母亲的眼睛。然后她转身，骑上靠在树下的自行车，皮肉紧绷地踩踏板，朝仿佛没有尽头的南北大道一路摇晃而去。我不否认我们将会且必会遇到一些幽暗逼仄的时刻——紧张的学业，和对未来太过丰富的未知与可能性的迷茫困惑——但请别忘了有些事物可充当逃脱的绳索。请别忘了你努力时，世上某一处宏伟壮丽、超越人类社会尺度的存在：喷涌数千米高的热带火山、航行数十日也不见陆地的远洋、燃烧着坠落的千百颗流星、在午夜沙滩上空闪烁的大麦哲伦星云缓缓沉入黑色海洋、巨树撑起连绵无尽的绿色宫殿、划过船舷的蓝色冰山、比整个城市还要硕大的高积云，那是我们梦的支点和前行的能源。或者的或者便是夜间轻抚的风、严冬肆虐的风、夏季温热而絮暖花香的风，它们都是无尽的引擎与动力，是青春的执念与永动机。宋玉于《风赋》中言：“故其清凉雄风，则飘举升降，乘凌高层，入于深宫。抵华叶而振气，徘徊于桂椒之间，翱翔于激水之上。将击芙蓉之精，猎蕙草，离秦蘅，概新夷，被荑杨，回穴冲陵，萧条众芳。”无疑，风当为我，我当为此风。

我们手持长戟，眼里闪着豹的光。天色空茫茫，翡冷翠，仿佛波罗的海冻住六月末尾南十字星下的苍穹。猎猎的白袍，同若扯开战旗，同若白雾漫卷，同若跌落死去的一只白信鸽。猎猎的风，自千里之外呼啸而来，犹如战鼓催动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