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没有散文诗

以前看《爸爸去哪儿》第二季，多多被问到一个问题：“是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多多当时就哭了，她说，你不能这么问，爸爸挣钱养家，妈妈辛苦照顾我们，他们要是听了这个问题会很生气的。我爸当时就似有若无地叹气，别人家的女儿哦。因为不管在何时，我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都是斩钉截铁的——“妈妈!”

其实这不能怪我，从小到大，我爸缺席了我太多成长的岁月。外婆说，当年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疼了三天，我爸在外工作没回来。后来上了小学，他又调到外地工作，两三年间只有寒暑假回来一段时间。记得我8岁那年，我过生日爸爸回不来，就邮了一双靴子回来给我作生日礼物，结果那双鞋我到了11岁才能穿——他不知道我的鞋码，甚至连一个大概的范围也不甚清晰。小学时候写作文，总要求写爸爸或者妈妈，而我宁愿重复三四次陈词滥调的东西，也绝不选择写爸爸。别的小孩都写什么父爱如山，对此，我并没有什么太大感觉。小孩的世界观总是纯粹而固执，认为走得近的处得久的，才是爱自己的。人，总归是日久见情的动物。因此，那时的我，对于父亲这个词，只有淡薄模糊的概念。

后来他终于不再奔波两地，而我慢慢长大。我看得出，他想成为一个好父亲。他对我很好，不在我面前唠叨别人家的孩子，不苛责我的分数名次，我很少开口要求些什么但有什么需求他都会满足我。我妈说我爸这不是宠我，这简直是惯我。但我内心一直都知道，我和他之间的那层隔阂，不过只是表面松散的雪粒子融成了雪水，那个坚固的冰山依旧没有被敲开丝毫的裂痕。他依旧没有开过家长会，他还是不知道我的班号，不知道我的班级在哪。或许是从小积蓄已久的怨气使然，我固执地认为，爸爸的好和包容，固然有一部分缘于爱，还有一部分，是他对于缺席我童年的愧疚。他是不够爱我的。

现在看看以前的自己，真的是个被宠坏的小孩。爸爸是个老烟枪，而我是个讨厌烟味到了极致的人，每次远远的有打火机的声音一响，我就开始大呼小叫：老李啊，又不自觉了啊!爸爸总是不说话只是将窗户开得更大，身子又往外探出一点。爸爸从小在农村长大，普通话并不标准，他在打字的时候总要来问我字的拼音，我每次都会在告诉他之后开始吐槽和嫌弃他的平卷舌、前后鼻音不分，他只是笑得更开了些，一只大手就要抚上我的头发，却被我下意识地躲开，然后一只大手僵在空中，迟缓地收回。我躲避一切与他的亲昵，我和爸爸单独共处的时光总是洋溢着尴尬。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我的恃宠而骄总是建立在一点点伤害他的基础上。每次都不多，只有一点点。

今年过年的时候，他和我吵起来了，原因是我又没听他的话。我以为和往常一样，服个软，敷衍一般地撒个娇，我就可以再次蒙混过关——就像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的那样。可是，爸爸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我就问你是不是在你眼中我的话从来是微不足道不值一听的。那是我从没见过的神态，唇角下拉，一双眼睛古井无波，生生让我呆住。我忽然想起以前我不喜欢和爸爸说话，因为我喜欢文学，可他从来不擅此道，却总是想凑过来跟我讨论这个，我总是在他的各种常识性的错误下，皱着眉走到另一边。那个时候妈妈对我说，你是不是觉得你爸爸说什么都是不对的。我一直觉得，他不了解我的世界，自然没有什么可以与他多说，更何况，那么些年，我也从来不习惯于跟他分享什么心底的想法。

过年那天我说了些什么，整个过程如何我都不记得了。我只知道这么多年的情绪似乎被划开了一个可供发泄的小口。我终于开始直面地审视这么多年爸爸的付出。可也是到现在，我才明白，他不是别人家爸爸那样威严沉默，父爱如山，严苛又细致地疼爱自己的孩子。他缺席了我太多时光，他或许不知该怎样才是一个教育我的正确姿态。他对我的期望也很简单，这么多年，他一直对我只有几个要求：做事要专注安静，写字排版要工整，待人接物要敬畏。他不懂那些诗词歌赋里的人生哲理，却把他所认为重要的东西以一种很简单粗糙的方式交给我，要求我去做。他也只在这个方面对我出奇地严格。

其实，他也只是个小孩罢了，所以他才会这么多年都执着于那个“是更爱爸爸还是更爱妈妈”的问题，百折不挠。他当爸爸没有那么熟练，因为当他终于有时间全身心地参与到我的生活中时，才发现当年抱在臂弯里摇一摇就会笑呵呵的小娃娃，已经成长为一个构建了小半世界、有自己想法的小姑娘。他缺少了一个先来后到的顺序，就这么被我拒在门外徘徊多年，这般不知所措。

我该怪他吗?错全在我吗?这或许是我永远难以回答的问题。

在韩剧《请回答1988》里，德善的爸爸曾在给女儿的信里这么写到：德善，你不要怪爸爸怎样怎样，我也是第一次做爸爸啊。他们是第一次成为父母，我们又何尝不是第一次成为孩子。我们常说，父母和孩子要互相换位思考，可是我一直觉得，不曾真正地身居其位，就永远无法体会个中滋味，就像所有的孩子都是在成为父母之后才知道自己父母当年的不易。

其实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又和我妈吵了。但我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味觉得大人都是蛮不讲理的虚伪的生物，也不再只顾着生闷气。龙应台说，所谓父女母子一场，不过是一次次的目送。而在我看来，父女母子一场，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和解。父母不可能都与时俱进地跟随你思想的步伐，你们彼此看不惯，却又可以在对方最需要的时候，什么也不问地给予他支持。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我爸就是得跟我有着许多共同语言，能够理解我曾经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小矫情，明白我突如其来的低落是为什么。然而我没有意识到，一直以来都是我太苛刻。

此时此刻，我耳机里循环着许飞的《父亲写的散文诗》，第一次听是李健在《歌手》唱，我几乎哭完了整首歌。我不是说想到我的爸爸，因为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他对我笨拙的爱，我只是感动于董玉方写的歌词里的意象。然而在今天我明白，爸爸没有才华横溢的散文诗，他只有饱经生活打磨的脸庞，日益老去的身躯。

想起某日笑语时，家中长辈问我，以后要嫁什么样的人，我当时年纪尚幼，瞥了一眼正在抽烟和家中叔伯笑得不亦乐乎的爸爸，大声说，反正不要我爸爸这样的人，声音清脆。爸爸夹烟的手顿了顿，长辈们纷纷打趣，这是苛待你们家孩子了啊。那天晚上爸爸捏着我的脸说，我家乖宝以后去要晚点嫁出去，我不解地看着他，他笑了一下：离开老爸，还有哪个男生这么宠你。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忽然想起这个场景，心里蓦地酸涩得不行。他是个平凡的爸爸，好像什么都给不了我，却又把一切都给了我。

李健在唱《父亲写的散文诗》时，最后加了一段话：这是那一辈人留下的足迹，几场风雨过后就要抹去了痕迹。我却想着，歌词里其实还有着没唱完的诗：他的笔下长满青草，没人收拾，大海和高山，铺在纸上，所有的今生，就是所有的来世。后来，这些笔画长满了倒刺，或许在几十年后，会扎得我泪流不止。

可是啊，可是到那时，我的父亲已经老成了一张旧报纸。那上面的故事，诉说着他的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