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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

作者:冯志民
那年冬天吃过晚饭,我在煤油灯下写着作业,姐姐在我旁边掰着秋后收回来的棉花桃子。
我突然放下手里的笔,仰头看着不远处干活的姐姐问:
“姐姐,娘是不是去很远的地方看病了?。”
“不算远,娘说坐了火车很快就能到。”姐姐一面掰着干棉桃,一面回答着我。
“姐姐,火车是什么样子的?”我好奇地打问着。
“听说呀,火车可长可长了,像一条绿色的龙,火车经过时,吐着白雾,哧哧地发出很大的叫声,旁边的人必须双手捂住耳朵。”我和姐姐都陶醉在对火车的想象里。
母亲身体一直不好,那年冬天母亲去市里看病。那时我刚上二年级,姐姐已经上了初中。是姐姐陪伴我度过了一个个孤寂难熬的夜晚。
每天晚上姐姐收拾完碗筷,会用煤炉烧好热水,先给我暖上被窝,然后从小房弄进一大铁盆棉花桃子,一边看我写作业一边干活。
隔两三晚姐姐就会像变戏法一样给我变出一捧枣。那是我家院子里种着的一颗小枣树,每年秋天能收上多半脸盆的枣,娘在家时都要藏起来,留到过年用。
有一晚我问姐姐:“娘什么时候回来呀?”
姐姐只是说快了,快了。
“你总说快了,快了是什么时候?”我嘴一瞥,把铅笔一仍,身子扭到一边。
姐姐见我不高兴了,便又开始哄我,我仍不理她。
“有好吃的了,看理不理姐姐。”姐姐又想出了新的法子。
我忙把身体扭了过来,看姐姐从她里面的棉袄兜里掏出了一把熟花生。
姐姐抓着一把花生举在半空中,“吃不吃?答应姐姐吃完花生要好好学一会,将来考个重点初中。”
我答应着姐姐,然后抢过花生,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吃完我仍贪婪专注地盯着姐姐的袄兜。
后来才知道,那是姐姐上学时外村的同学给她的,她一粒也没舍得吃就给我拿了回来。
姐姐每天晚上不是掰棉桃就是搓棒粒,我不知道姐姐几点钟睡,反正每天早上起来,总能看到一大盆雪白的棉花或是半盆搓好的棒粒。
因为母亲身体不好,姐姐初中没毕业就下地干活了。
除圈,拉粪,浇地,锄地,喂猪,担水,浇菜都成了姐姐的活。
我上了镇重点初中以后就住了校,隔两周姐姐就会骑车到几十里外的学校看我。
那次是一个冬天的上午,我正上第四节自习课。呼呼的北风刮着,窗外飘着雪花。因为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同学们都兴奋的望着窗外,看那满天飞舞着的雪花。这时教室出现一阵躁乱还夹杂着笑声,同学们像是在议论一头蓬乱的头发露出上半截灰蓝棉衣扒着窗台往里看的人,我扭头一看才知道,那正是姐姐。
我忙跑过去拉开教室门,一阵阵凉风吹了过来,直接灌进了我的身体,我不由的打了个寒战。看到姐姐灰头土脸的,头发乱蓬蓬的,脖里围着一个花格子头巾,穿着一件蓝灰棉袄。我就气愤地仍给姐姐几句话,
“怎么现在来了?不知道我今天有课吗?来时都不知道换件衣服。”
姐姐赶忙用手拢了拢她那吹乱的头发,“这不是变天了,我加紧给你织了一件毛衣,穿在棉袄里面能暖和些。食堂伙食不好,我给你带了你爱吃的韭菜饺子。”
姐姐说着把包了好几层东西的盛饺子的饭盒和毛衣递给我。
“喏,还热呢,正好能赶上中午吃。
下次我来,会在宿舍门口等你,不来这里了。快把东西放下回教室上课吧,我走了。”
姐姐一口气说完,生怕耽误我时间。
我哼了一声,声音小的几乎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然后我头也没回的拿着东西直奔了宿舍的方向,连瞧也没瞧一眼背后那个大雪天寒风中推着车子的姐姐,她一定在不时地随走随往我这边望。
姐姐为照顾母亲方便,后来和我们本村的一个小伙子结了婚,姐姐婆家和我们家离的不远,姐夫也是个勤快老实人,这样我们家的地有姐夫帮忙,姐姐便轻松了些。
我上了大学以后,第一次回到老家时,曾给姐姐描绘起火车的样子,说着火车上遇到的事情。那一刻我看到姐姐眼里浸着泪花。
姐姐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火车上能放歌曲相声,为什么火车上能烧开水等问题。
我那时就暗下决心挣了钱,一定要带姐姐坐坐火车好好玩玩。
后来我又给姐姐说起上中学时她给我送东西的事,姐姐忽然又笑着说,我早忘了。
而在我眼前,我训斥姐姐的那一幕情景是那样的清晰,那一刻我的心如同铅块一样的重。
最后一次见到姐姐,是我婚后怀孕两个月的时候回到老家。
大概是十一月份,姐姐见我回来了,忙放下手里的活,高兴地去厨房拿出菜和肉要给我做饭,我直说半晌午做什么饭呀,不饿不饿。
她又去开火给我煮山腰,说今年咱家收的山腰,又面又甜。
我在收拾东西的时候,不知道姐姐什么时候出去给我买了一串糖葫芦。
“哎呀,姐,你别忙和了,我又不是小孩了,你给我买这个干什么?”
我顺手把糖葫芦递给姐家的孩子,姐姐见了,打了孩子手一下。
“这是给你姨买的,你这么大了吃什么,出去玩去。”
姐姐把孩子赶出去,拿起我刚放下的糖葫芦又递给我:
“吃吧,怀了孕喜欢吃酸的。”
我的泪已止不住地流下来,我赶紧把脸一转。
姐姐还是看了出来,姐忙说:
“告诉给你一个好消息,过了年,三月一号,咱们县城就能通火车了。姐也能看到火车了,到你生小孩的时候,姐就能坐上火车去市里伺候你了。”
其实我知道姐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这个小村,最远去的地方也是每次送我到过的县城。自从我结了婚,就一直想让姐跟我住一段时间,她总说家里事多,离不了。
那次我回市,姐姐又执意把我送到县城。
姐指着离县城车站不远的一个地方对我说,那里就是以后卖火车票的地方。下次来,就不用这么费事倒汽车了,从那里直接坐火车就到石市了。
姐让我看着包,她急匆匆地去一边给我买汽车票了,一会又见她和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妇女打招呼:“你也去石市呀?”
那个妇女好像说去看什么亲戚。
“哎呀麻烦你在路上照顾一下我这个妹妹,她怀孕了,又晕车。”
姐又走过来对我说,这是咱们临村的,你们在路上互相照应一下。
她提着东西一直把我送到汽车上,找好座位,放好东西,她才下去。
坐上汽车,我使劲地摆着手让她回去,看着姐姐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我的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姐姐胃病厉害了以后,姐夫要给我打电话,姐姐死活不让姐夫告诉我,说我怀孕七个月了,经不起来回折腾,她说清楚自己的身体,吃点药就没事了。
姐姐最后得的是胃穿孔,吐了好多好多血,她执意不肯去县城医院,说在家里输输液就好了。
带着我的回忆,带着我的悲哀,带着姐姐的希望,我第一次坐上了从我们小县城开往市里的火车。
透过车窗向外望去,我又看到了在故乡的春天里,在湛蓝的天空下,那个一直向我挥着手,目送我远行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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