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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的生日礼物

作者:云寅
十五岁时,我被“上山下乡”的巨鞭最后一挥,挥到了黄海边上的一个知青农场。六.七十年代,上山下乡是基本国策,全国所有的城市,每年都要输送新鲜血液到农村。这是各级革命委员会的硬任务。轮到我们时,怕是强弩之末了,凑不足人数,就把乡镇居民户口的子弟也拿去凑数,所以我们这支新知青队伍极是参差不齐。成份杂乱,“工农兵学商”、“地富反坏右”占全了。年龄也相去甚远,大的二十五六,小的才十四五岁。相同的只是差不多的家庭经济况状和苏北农村孩子的土气衣衫。说实话,我们够不上“知青”这个称号,我们沾污了它的形象。为此,我们曾受过不少苦,遭过不少罪。有一幅画面永远地定格在我的心灵深处:三艘驳轮拖着我们三百多人徐徐靠上了场部码头,隔窗相望,码头上彩旗翻舞,锣鼓声响彻天地,迎接新战友的人群欢声笑语喜逐颜开。可是当我们从仓门里一出现,岸上的一切就嘎然而止了---他们看到的是一群活脱脱的小贫下中农,腐鱼烂虾般的挪出船仓。他们大失所望,一刹间人人呆若木鸡。事后得知,老知青大哥们欢迎我们是有文章的,他们是冲着这股新鲜血液中那些可人的小妹妹们来的。根据历届经验,他们知道,那些可人的小妹妹们,初来乍到时毫不懂事全不设防,很容易上手。他们各各争到欢接新战友的名额后,就做起近水楼台的美梦了。在臆想与现实巨大的反差下,他们转脸就震怒了,粗话脏话带着口水就迸出来了,场部首长及带队干部们喝也喝不住。我们也觉理亏,一个个低头而行。有一把果皮就飞到了我脸上。我们一组组被分成若干份,俘虏般被分到各连队的带兵官手中。看着刚结识才几天的熟人一个个凄惶而去,就有许多女生哭得伤心。这画面,烙印深刻,清晰得就如昨天一样。­

这之后,我们就做起了老知青们的奴隶。打饭、冲水、洗衣、刷碗就包给我们了。稍不如愿便拳脚相加..........所受的屈辱,至今都是心伤。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为了推翻头上的大山,我们终于反抗了。我们经常游击队一样出击,毫不容情却又机灵百变地去打击那些作威作福者。那时候,知青打架频繁而残酷,几乎天天有戏,出手必有伤痛。我们的力量逐渐壮大,有一支七人的旋风队,一式黑衣,一式短棍,在老乡被辱的各个连队旋风出没,快意恩仇。那些个洋鬼子们---来自各城市的老知青们终被整怕了,极不心甘地废除了奴隶制。最后一战极其辉煌,我们三人狠敲了场部武装连十八人。这就是当时流传甚广的"三猛士勇破十八集团军"的美谈。激战十分钟,我们伤其主将败其全军。武装连是场部的公安局,是专管抓人关人的机构,我们也就打了,毫不含糊地打了。这一战意义重大,腐鱼烂虾们立马就被公认是个英雄部落了。在庞大的沿海农垦系统内,三猛士成了传奇人物。­

这一切,可以说都是我主谋策划并身先士卒而得来的。这一年我十八岁。十八岁的生日,便是在这巅峰时刻到来的。­

生日庆典场面盛大,贺宾们教徒般顶礼而来,有四十多人呢。贺礼堆成了小山,都是些山珍野味鸡鹅羊鱼之类,大部分皆顺手牵羊得来。燃放了的鞭炮碎屑,足有两寸多厚,将宿舍前后左右铺得严严实实。三位女老乡花枝招展,主动承担了接待任务,她们在人群里穿花拂柳旁若无人,娇骄之态不可方物。她们其实是为三猛士而来,后来有两位果然就被她们算计住了,数年后结为鸳鸯。四十多人用数张铺板搭起条桌围席而聚,天帐地毯,呼啸豪饮,畅快淋漓。这顿饭用去了所有人当月的工资,顺手牵羊的部分还在其外。宴席之盛无与伦比,单说一点足以证明:我的连队有各地男女知青四百多人,这天里他们几乎全部消失了,若大的营盘,就我们在群魔乱舞。他们僻祸去了,怕我们酒后失控,受无妄之灾。­

这一天里我是主人,所有的一切都是因我而故。这一天里我享受的是王候礼遇。这一天是我人生的巅峰时刻。可是就在这席盛酒酣群豪英发之际,一丝幽幽的惆怅就无端的漫上心头,渐渐浸入了骨髓,使我一时志趣索然黯然无语。我默问自已:这是怎么了呢?­

我不知是怎么了,只觉得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肯定是缺了样什么物事,它是命里注定今天让我得到的!可它还末出现,所以令我不得开心颜。它到底是什么呢?!­

苦思暝想中,赫然两个字就轰然出窍:"礼物"!是啊,十八岁了,长大了,成人了!在今天这个人生的重要环节里,我应该得到一份不凡的礼物,值得珍惜与珍藏的礼物的,可它在哪儿呢?我茫然离席,独自向连队后一座怪木林而去。­

怪木林是一段早以废弃的老海堤。若干年前,林子的东边就是浩淼的海洋了。当年伟岸的身躯,如今已如古墓中腐塌了的脊骨。在其退役后被遗忘了的岁月里,自生自长出一棵棵鬼气十足的怪松异柏,东邪西倒,杂乱无章。据说几十年来,或许是百十年来它们就是这个样子地存在着,既不见长高,也不见多少,象历史一样定格在这里。白日里也觉阴气森森。而我独喜它,喜它的幽僻与孤寂。传说这林子从前闹鬼得厉害,久而久之就有了狐獐蛇兔们的踪迹。人只我一个,所以这林子就是我的个人天地。我要到这里来静一静,想一想,我要在这里梳理出此刻我的灵魂所需来.......­

冬日的海边万物萧索。天阴沉得如莱蒙托夫的诗句。怕要下雪了吧?风大了。林中小径弯弯,径旁萋草摇摇,怪松异柏风中张牙舞爪,诡谲狰狞。有长尾狐一闪,没入林的深处......­

也就下雪了。先是雪珠儿在阴碧的树冠上跳跃耍闹,跌落到枯黄的茅草梢上,再弹道晶莹的弧线没入草丛。接着雪花飘飘而来。一忽间有如鹅毛状的大雪就纷纷扬扬......我痴痴于这风雪林中,默默在期盼着天启:苍天啊,您召示于我吧,在这十八岁的生日里,在这漫天大雪的怪林中,我到底期待着什么?!­

迷糊中就见一片硕大无朋的雪花向我款款飞来。我信手一握,原是一张年代久远了的纸片,巴掌大小,纸质却精良绝伦,似乎犹带得丝丝深闺间的芳芬。边角已见残损,让人想象到它存世的沧桑。工笔小楷,题小诗一首:­

往事­

往事如翩翩的乳燕­

横海漂游­

月明风紧­

不敢停留­

在它那频频回顾的飞翔里­

总带着乡愁­

............­

现在我料想,这定是哪位出身于书香门第的知青姐姐失落的珍藏了,在风雪之中被我偶然得到。但那时,我只认定是天赐,天赐啊!苍天在开启我的浑蒙了!这精美的诗行定是天意的幻化吧?她知我心地槁荒,就用这美妙的诗情来种植荫凉!这一刻,我的灵智开闪了,苏醒后的灵智在周身的血管奔突呼叫:十八岁了的云儿啊,快走出愚味来!快走向文明去!­

几十年如烟而逝,多少事忽略已忘,当年风雪林中遇天赐的情景,犹带着神秘与宿命的色彩,在记忆里鲜亮。那美丽的诗章,从此就以一种超然的力量,牵着我走向人生的历练场。如今的几许儒雅,些微才情,皆是她的血脉所化。如果没有她,我丑陋的灵魂尚不知在何处飘荡:如果没有她,谁知道如今的我该是个什么人样?­

这件十八岁生曰的礼物,如今在我的书斋里珍藏。而她那底蕴深足的内涵,却一直不绝的注入我的血液,溶入我的情思,直至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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