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优美散文 > 父亲

父亲

作者:赵爱霞
午睡醒来,匆匆洗漱。搬动门闩,门却没像往常一样利索地敞开,而是稍微向后趔了一下。是什么堵在门口呢?我好奇地用力推开门,是一麻袋萝卜、白菜。那青翠的叶子,那萝卜上潮润的泥土,都显示出刚从地里走出来的新鲜,这分明是父亲种的菜。

我一惊,父亲呢?莫非刚才我睡的沉,竟没听到父亲的敲门声?疾步下楼,向校门口赶去,已不见父亲踪影。

父亲是一位退休工人,他退休前在洛阳市水利工程处上班。父亲是一名锻工,就是打铁的铁匠。俗话说:人间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父亲干的是人间最苦的职业之一,其人生的艰辛可想而知。

父亲二十来岁就进入了老家临汝县小屯乡的乡办工厂学打铁,跟着师傅当学徒工,什么苦活累活都抢着干。师傅见他吃苦耐劳、实在本分,就把自己所有的手艺毫不保留地传给了他。二十多岁时,陆浑修水库,父亲随着修水库的大军来到了嵩县,被编入了洛阳地区水利工程队,成了一名正式工人。

从此父亲就在工地和工厂之间来回迁徙。三门峡、卢氏、鲁山、栾川、嵩县、伊川、宜阳……很多市县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父亲打出的铁器不仅美观,而且结实好用。家里的锄头、镢头、镰刀等农具,锅、瓢、勺、铲、刀、剪等日用品都出自父亲之手,连我幼时的小玩具都是父亲制作的。他还会做木工活,家里的木箱、柜子、桌椅板凳甚至锅盖等等都是父亲自己做的。父亲用自己粗糙的一双大手,为我们营造了一个虽贫寒但温馨的家。

父亲在工作上绝对守时守纪,一丝不苟。父亲小时侯上过几年私塾,读的书虽不多,但能看懂业务书籍及政治学习的有关书籍。他的为人和敬业精神获得了全厂职工上上下下的普遍尊重。父亲说经济困难时期有次厂里需减掉一批职工,有人提了几个没有背景的人,其中就有父亲。可处里的领导看完名单后却坚决地说:“老赵留下!”父亲谈及此事,曾感慨说:“任何时候实干的人都不会吃大亏!干工作就得好好干,油头滑脑那算啥?!”并且教导我在工作上要有敬业精神。那时侯父亲离家远,他厂里的车只要打我家门前经过,总会停下。要么是父亲托他们往家捎东西,要么是询问家里是否给父亲捎什么。我至今还记得好几位开车叔叔的名字,还能记起他们的音容笑貌。

父亲是家中的长子,下有四弟一妹。老家是在临汝县小屯乡最偏远的岭上,地广人稀,土瘠地薄,素有“虎狼爬岭”之称。岭上的人们世代过着清贫的生活,小伙子到了成家的年龄,往往被那厚重的彩礼打碎了成家的梦想。父亲有了工作,又在嵩县成了家,二老年事渐高,作为长子的他就把成就四个弟弟的婚事当作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因此,他的工资大部分用到了奉养二老、照顾弟妹上去了。

记得上小学时,有一年我和三姐过年时想分别扯一件灯心绒上衣,父亲笑呵呵地安慰我们:“过年(明年)吧,过年一定给你们撕条绒布,让恁大姐给你们做!”可到了第二年,他还是这句话,伴随着更为歉然的笑。等他这句话说过三遍,我和三姐不乐意了,死缠着不放过,父亲这才满足了我们的愿望。

父亲自己的生活更为简朴。他很少在厂食堂吃饭,总是自己动手做。穿着也很随便,一点也不讲究。父亲爱吸烟,可我从没见他买过纸烟,总是从老家捎点烟叶,炮制成烟末来抽。我清楚地记得大约我五岁时的一件事。有次在洛阳和父母及三姐一同上街,父亲想吸烟了,可巧烟袋里又没有旱烟末了,他就让我和三姐在大街上给他拾别人随手扔掉的烟头。那是从金谷园往百货楼去的路上,那时不知为何烟头特多。我们每拾到一个烟头就惊喜地放进父亲粗糙的大手里,父亲一边连连夸着我们一边把烟头一个个首尾连接起来,居然有一揸长了。他打开火机点着火,香甜地抽一口,在烟雾缭绕中露出满意的笑容,全然不理会母亲那半真半假的讥笑。父亲啊,你对待自己简直到了吝啬的地步。

可是父亲对待别人却是慷慨的。姑家的孩子说买车缺钱,他二话没说给了三四千,四叔家的儿子结婚,他除了礼品又给了几千。如今七八年过去了,两个侄子只字不提还钱的事。那天不知谁在父亲面前说了一句,被父亲一顿训斥:“我当初给他们就没打算让他们还!要恁些钱干啥?不就是用吗!亲近的人用了,还不是一样?!”以后谁也不再提这事了。

父亲退休后的主要乐趣就是侍弄他那二分菜地。松土、下种、浇水、施肥、锄草、打枝打杈……他有忙不完的活儿。一辆吱吱呀呀老掉牙的永久牌自行车陪伴父亲三十多年。以前是陪着父亲从洛阳往家赶,往临汝老家赶,现在是陪着他往菜地去。车子轮胎更换了多少次?已经记不清了。那油漆剥落的车梁,那锈迹斑斑的车条,都在述说着岁月的沧桑。虽然前年父亲买了一辆老年代步车,但去菜地时,他还是喜欢骑那辆老永久。

父亲前半生几乎没种过地,更没有种菜经验,因此他的的收成与他的付出总不能成正比。西红柿因为不会应时准确地打杈,结出的柿子总比别家的小;白菜总不会卷心,只能当青菜吃;蒜苗长成了细瘦的“树”才狠下心下力剔苗……尽管我们姊妹几个常常笑谈父亲种的菜,但谁家没菜吃了,就又径直往父亲的菜园去了。我离家稍远一点,父亲时不时地总会给我送菜来。

父亲天性喜欢孩子。我们从小都是在他慈爱的呵护下长大,印象中他从没大声呵斥过我们。不仅如此,我们姊妹几个的孩子都得到过他细心的照顾。前些年他无论去那儿,总是带着一个或多个孙男弟女。孩子们也乐意跟着他,可以尽情地买零食吃。他亲手做过大小两个婴儿车,用细细的钢筋焊接而成,拼接成好看的图案;他还用木料自制过两个“坐铺”,十几个孩子轮流坐着祖父、外祖父亲手制作的小车、坐骑长大。

然而父亲的缺点也是很明显的。首先父亲的烟瘾很大。据说他七岁左右就在祖父的撩逗下学抽烟了,抽烟可谓历史悠久。父亲习惯抽旱烟,过去是节俭,不舍得买纸烟,现在却是觉得只有旱烟抽着才过瘾。父亲经年随身携带三件宝:烟袋、烟叶和火机。每天醒来的第一件要事就是抽烟,白天时不时地就要吞云吐雾一番,饭前饭后抽上一袋更是必不可少的功课。因此,无论父亲出现在哪里,一片片旱烟雾总在他的头上飘来飘去。记得上小学时我就曾多次把父亲的烟袋藏起来,逼他戒烟,但终没成功。如今才明白那几十年养成的习惯怎能一下子改掉?于是就劝他少抽一点,哪怕每天少抽一袋,对身体也有好处啊!然而患有气管炎肺气肿深受抽烟毒害的父亲嘴上答应着,却照抽不误。唉,唉,我的不知怜惜自己身体的父亲。

父亲是一个衣着邋遢的人。年轻时是为了节俭,衣着简朴,但还能看过去。退休后父亲的衣着随便却进一步演化为邋遢。我和哥哥逢年过节或换季时总会给他买些衣服,可很少见他穿。问他,则总是说:“我得干活,穿那么整齐不利索!等啥时候闲了再穿吧!”可一年到头哪见他闲过几天?他还特爱没活儿找活儿干。因此这些衣物都是放在他那木板箱里睡大觉。他依旧是一年四季邋邋遢遢,我行我素。夏天过去,天气凉了,父亲会把秋衣套进衬衣里穿。我笑他穿反了,衬衣应穿在里面,父亲总是大大咧咧的说,这样穿舒服,啥反不反的。近两年来,年逾七旬的父亲越发不会照顾自己了。天气转冷,他想不起把毛衣毛裤翻找出来穿上,把棉袄罩上,却只知道在线衣外面罩上那件穿了多年的棉坎肩。要么把买来的大棉袄披在肩上,冻得哆哆嗦嗦的样子。每次回家总是先翻箱倒柜,帮他把衣服寻出来,逼着他纠正穿着上错误的组合搭配,那天帮他把厚毛衣穿进去,把大棉袄罩上,刚帮他拉上拉锁,他就感慨道:“这样穿就是暖和!”我连忙趁机相劝:“等再冷时羊毛大衣也要这样穿上,不要只披在肩上,那样不暖和。”唉,我的以前顾不上照顾自己现在已不会很好照顾自己的父亲。

父亲是个脾气暴躁的人。这一点小时侯根本不知道,长大后才明白。他只在孩子面前柔声细语地说话,对大人说话总是嗓门很高。稍微遇到一丁点事儿,比正常嗓音至少要高个八度,像跟人争吵似的。也许是人生的磨难和多舛造成了父亲火暴的性格。他的口头禅就是“我还有很多事,我很忙!”行色也总是匆匆忙忙的,那已经伛偻的脊背下却是匆匆忙忙的脚步。用母亲的话说总是一副“急头怪脑”的样子。可我们知道他现在也不忙什么:儿女皆已成家,孙子孙女们也一一在他的悉心照料下长大成人,他已经到了安享晚年的时候。然而总看不到父亲气定神闲游哉悠哉的样子。这也许是父亲一生承受的太多,至今心理上仍不能从那生活的重压下解脱出来的结果。因此,近年来我工作上生活上有什么烦心的事,一点也不愿向父亲透露,不想再给年迈苍老的父亲徒增烦恼。然而,平平常常的家庭琐事每每触他之怒。每当看到他本不该生气却显露出特别气恼的样子,我的心就会隐隐作痛。唉,唉,我的心灵上刻下太多过去的烙印的父亲。

父亲爱藏书,却从没见他认真地看过书。什么《三字经》、《百家姓》、《增广贤文》,还有许多医书,都静静地堆放在他的床头。我刚上初中时,父亲就买回来了古典四大名著,还有《说岳全传》、《三侠五义》等传统的章回体小说。他用牛皮纸细致包好书皮,用毛笔端端正正横向写上书名,再竖向写上自己的大名,然后再用一层牛皮纸包裹起来,用细麻绳捆了,高挂在墙上,说是等他退休了再细细地看。从此我和三姐就开始偷偷地看他的藏书,最后初中没毕业一个个眼睛就看成了近视,然而至今也没见父亲认真读过一本。当我读袁枚的《黄生借书说》读到描述藏书者的行为心理的句子“若业为吾所有,必高束焉,庋藏焉,曰‘姑俟异日观’云耳”,我就想起了父亲。前些日子提到此事,父亲却以“我哪有那份闲心”搪塞过去。不过,父亲却不吝书。那天他接着说他的《红楼梦》、《三国演义》已经借给邻家上高中的孩子读过了,“那孩子读书真快,两三天来换一本!”言语间充满了对邻家孩子读书速度的欣赏。

笔至此处,我的眼前又出现了父亲的形象:那花白的鬓发,那伛偻的脊背,那简朴随便的衣着,那低头匆匆迈动的步履……




+阅读全文

上一篇: 不知不觉

下一篇: 进西藏

相关散文

收藏/分享

分享「父亲-最新散文」到:

推荐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