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老松树

女儿四个月时，婆婆从安徽来到湖南，再一起到惠州。半年后，公公也来到惠州，开始了一家人在惠的生活。

那时公公在学校谋得一份厨务工作，凡是使力气的活儿，他一定一马当先，绝不推脱。且为人热心和善，深得同事们的信赖，还评过学校的优秀员工。

公公上班之余，负责一家人日常用度的购买。公公自备有一个小本子，小本子密密麻麻，记的都是每天买各种物品的开销账目。每一个月，公公都叮嘱我看看，我总是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然后温暖地合上本子。四年后他离开惠州时，那个小本本成了我们家的珍贵纪念品。

十年前，公公婆婆完成了带孙女的任务，从惠州回到桐城老家。仍清晰记得回到家门口时的那一幕，四年的离别，门前的荒草郁郁葱葱，已有人高。公公一马当先，空手在荒草里劈出一条路来，然后变魔术般在裤袋里掏出一挂红红的鞭炮，如一棵松屹立在古旧破败的老木门边，红火响亮地欢迎孙女归家。

回到家里后，坑洼的厅堂，手掌宽、还缺着边的长条凳，让孙女坐在凳子上时，一摇晃，便会从条凳上翻到凳下的坑洼里。那一年，在老家过了年后，父亲宣布：建房!先生问：要不要钱?公公一口回绝。

一年后，回家过年，公公勉强收下了先生硬塞给的五千元。

我看着门口的老松树，心里有点愧然，唯有争着抢着不让公公婆婆承担更多的家务。

当我在门前池塘洗衣洗鞋时，公公早已从土里抱来了满怀的香菜、菠菜、鸡毛菜，三步两步跨到池塘口，麻利地在水里晃荡了几圈。菜根上的泥土纷纷坠入水中，公公再大踏步奔回门边，躬身坐在小板凳上，在寒风里择败叶，冬风撩起他灰白的头发，他自岿然不动，俨然一尊冬天里的倔松。日日如是，年年如此。

公公喜欢怼婆婆，例如忙完了一天的事务回到家，公公会操起扫把，端起簸箕，从楼上到楼下，将楼梯、厅堂打扫一遍。一边扫，一边瞪大了眼睛，埋怨婆婆这个没做好，那个没做利索。

有一次，因为我争着做饭，过了饭点，婆婆开始找小零嘴垫肚子。公公一句话抛过来：“只她饿得最快，盘了许多的小零食在桌下，到了点就要吃一些。忍忍不就吃饭了?”

婆婆反驳：村庄里谁谁谁胃不好，还带着东西去村前工厂驮货呢，吃点零嘴怎么了?公公怼完却已没了下文，又去忙别的了。

还有一次，过年时，我们一家人一起玩纸牌，婆婆站在公公身后指督战，公公把脸竖直了，睥睨着婆婆大声怼她：“你懂得个什么子!”

婆婆也不恼怒，喃喃陈述着公公的不是，然后叹一声“我不管了”，便独自忙家里的事去了。

闲暇时聊天，婆婆总念叨，当年自己的哮喘病是如何被公公带去用五块钱治好的，为了负担三个孩子的学费，公公是如何在那个年代走南闯北、走村串户、运转货物又被人欺骗的。如今，大哥在隔壁市里是名震一方的检察官，弟弟也早已与弟媳在南京安居乐业，倒是我们，成了飘摇南方，让父母系在门边，时不时望看的风筝。

今年中秋节后，婆婆总觉得肚子胀气，公公二话没说，就带婆婆去城里做了个肠镜。婆婆一直痛惜那一照就照没了的一千好几百块，公公却说：

“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该花就得花。”

然后背着手，远远地把婆婆甩在后面，回了家来。报告出来后，医生告知，老人家身体好得很，两位老人也就安心地继续过着互怼互伴的日子。我们得知照胃镜事件，是在前两天回到家时……

离开我们生活的日子，公公婆婆从不主动给我们打电话，也不责怪我们为何总很少打电话回家。反倒每次通话，老人家总会说：

“我们很好，只要你们四个过得好好的，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

其实，老人家口中的“很好”，很长一段时间是婆婆那次从车上摔下，入了重症病房死里逃生后，一天天忍受头晕行缓的自我安慰。

不过，婆婆身边的那棵老松树，始终倔强、挺拔、傲气!
 

创作感言：为人父母后，方能深切理解父母的用心;静思数人后，方才理解男女角色的互携互爱。两年前，我迫切地想书写对婆婆的理解，两年后，我却在故乡的小楼上，表达我对公公的敬意。“理解”，就如一只漂浮在城市空间里的萤火虫，或许会被你忽略于霓虹繁彩里，或许会被你遗弃于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但或许也会照亮你深沉安静的夜。还好，我有机会面对这深沉安静的夜。感谢你，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