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的故事

一

李商隐的面前，坐着一位美丽的女子。

正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正是春情萌动的夜晚。在富丽堂皇的画楼上，正在进行着一场宴会。

纯粹是偶然和无意，热闹之中，诗人和那位女子的目光相遇了。那一瞬间，如灵犀一点，碰撞出的电流立刻触及两颗颤动的心。诗人的心也追随着她，再也离不开了。

隔着的座位，为眼神的交接提供了更为快捷的通道。心与心的交流，躲在众人的推杯换盏分曹射覆之后，既甜蜜又安全，既新鲜又刺激。烛影摇红，漾在酒杯中，笑靥里。于是，鬓发之下的满脸红云，霎时间铺成了满屋的霞光；那寻寻觅觅又躲躲闪闪的一双眼睛，恰似夜空中星星的一亮一闪；隔座送钩时两人手指的轻轻接触，像一阵从窗外吹过面颊的温暖的风。

这是一场多么甜蜜心动的感情交流，如果可能，诗人愿意这场酒宴永远进行下去。然而——更鼓响了，催人上班的更鼓响了。

这才想起自己的职业，这才想起自己的官身。公务和命令真像魔鬼，要让自己离开眼前这位美丽的女子。与朝廷相比，自己真像一根被风吹来吹去的蓬草啊！诗人的才情千回百转，挥笔写下了一首《无题》——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从今以后的年年岁岁，无论是听鼓应官，还是走马兰台，漫长的岁月里，脑海中总浮现出一双光波流转的眼睛，浮现出一张注满深情的笑脸。

为他庆幸，一辈子挤压于牛李两党之间喘不过气来“相见时难别亦难”的玉谿生，居然也有过这样珍贵的心灵交流。

二

时光在走。

人的感觉就是如此神奇无比，它可以穿透时间，让不同朝代毫不相关的人产生奇妙的心灵共振。读诗的时候，会突然发现，某一首诗中的某个时刻，竟然和遥远年代某一时刻惊人的相似，差别就在于不同的人物和不同的场景。李商隐往后几百年，苏轼居然有过完全相似的体验。

那时候他正年轻。也是一个极其偶然的机缘，也是在一个容易为感情动心的年龄，他和她在室内一架画屏前相遇了。在那散发着青春气息的闺房里，在那以风为媒的绣帘招摇之处，她一边款款地挪动着脚步，一边整理着如云的秀发。她芳唇微启，蛾眉轻蹙，要走却未走，满脸娇真。虽然是在众人面前，但她的心分明是朝向诗人的。那对着诗人含羞带笑、欲言又止的眼神，恰似惊鸿一瞥；那烟视媚行间泄露的柔情蜜意，恰似雨后云翳缝隙透下来的霞光……

自从那日以后，虽然已好梦中断，但感情的丝缕却还紧紧相连，诗人无时无刻不在煎熬中想念着对方。屋梁间的燕子成双成对飞去又飞来，美丽的春天多少次从窗前悄悄走过，而对她的思念却不曾减弱半分。若不是有诗为证，谁会相信在大江东去中歌唱“天涯何处无芳草”的东坡居士，也有如此情有独钟的时候。

一曲“蝶恋花”，可以填制出无数篇词作，正如一片土地上，可以开出数不清的玫瑰。但这一首《蝶恋花》啊——

记得画屏初会遇。好梦惊回，望断高唐路。燕子双飞来又去。纱窗几度春光暮。

那日绣帘相见处。低眼佯行，笑整香云缕。敛尽春山羞不语。人前深意难轻诉。

多年以后，她那轻悄的笑声，就像燕子在春风中呢喃，像春风在树梢低语，像树木在月光下沐浴，像月光在山泉里流淌，像沙漠深处的一声声驼铃，像云中传来的一声声鸽哨，一直在东坡的耳畔回响，缭绕不散。不仅是她，连那画屏，那绣帘，那一时刻的氛围、气息和情调，都渗透到诗人的心灵深处。

三

故事有相似，诗歌亦有相通——把人世间这一只可意会却难以言传的时刻，把人生场景中这一种心有灵犀的“人前深意”，表现得别开生面，含蓄、自持而有张力。此时此刻的甜蜜和温情，像一个微妙的磁场，把一切过滤，只剩下眼波的碰撞，心灵的共振。纵使周身高朋满座，众宾喧哗，纵使背后佳士如云，秀女三千，但真正的主角只有两人。

真得感谢那在场的众人，也似乎要感谢那恼人的鼓声，让这种仪态万方、柔情万种的交流变得如此情深而自持。此种情调，如好酒微醺，好花半开，明月将圆，已经进入人生的最佳境界，却又干净得一尘不染。世上真正让人念兹在兹常思常新的，就是这种半羞半嗔欲说还休的爱情。

现代人的生活节奏快似流星，身为肉食男女，一样的故事肯定还在上演，但不知还是否能在心田留下永久的划痕?

从李商隐到苏轼，无不在讲述着一个光阴的故事。昨夜星辰昨夜风——说的是遥远的过去清晰得就像发生在昨天；从那以后，不光是那顾盼有情的两泓秋水，连那酒杯，那红烛，那星光垂照下青春的味道都贯穿在漫长的回忆中了。纱窗几度春光暮——说的是心灵的琴弦被时光的手指不停地拨响。一个在萍踪无定中辗转流离，一个在漫长的追忆中感受旖旎。光阴之漫长，像无边思念中的度日如年，像片刻相逢后的定格永远。光阴之短暂，能把一辈子的真情提纯为一个瞬间，能让几百年的嫣然一笑清新如昨。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泪的青春。遥远的路程昨日的梦以及远去的笑声，再次的见面我们又历经了多少的路程。

时光轻捷，似马踏飞燕；人生到处，如鸿爪雪泥。光阴无情地催促着美好东西的逝去，却又使逝去的东西更加美好。真正珍贵的东西，无不经过光阴的淘洗，淘去流沙，洗去铅华，只剩下明媚春光中那一双化蝶般的眼睛，和着她梵音般的笑声，传递着甜甜蜜蜜却难以诉说的人前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