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优美散文 > 父亲的笑声

父亲的笑声

作者:陶昌武

坐在圆通山动物园的看台上,父亲笑得那么舒心、惬意、忘情。“哈哈哈……哈哈哈……”一阵接一阵,清脆而洪亮的声音,长时间在我的耳畔萦绕。

父亲的笑声,让我感到无比欣慰。

在我的记忆里,别说开怀大笑,就是微笑都很少写在父亲脸上。生活的艰辛,穷苦的日子,长久地使父亲紧绷着脸。不仅如此,他还曾在我的面前,两次落泪。

整整一个多小时的表演,从大象跳舞到黑熊骑车载人,笑容一直挂在父亲皮包骨头的脸上,一刻也没有消散过。我怎么都没有想到,大象、黑熊、猴子等动物,模仿人的动作,竟有如此神奇的效果,把年逾古稀、虚弱不堪的父亲,早已泯灭的童心,整个地激活了。

或许,那短暂的时光,算得上父亲生命中最开心、最放松的时刻。

年轻的时候,生长在偏僻农村老家的父亲,修过铁路、公路、水库、电站,更多的时间,则是当农民,与锄头、背架、犁耙、粪筐打交道,脸朝黄土背朝天,光阴都变成了汗水,流进了脚下的土地。而且因为劳累过度,花甲之年就百病缠身,特别是肺气肿、支气管哮喘,经常折磨得他死去活来,稍一出力便咳嗽不已,胸闷气短,上气不接下气。特别是冬天,如果不小心感冒了,就会连续多天,吃不下睡不着,有几次险些与死神擦肩而过。

有一天,我想起除了附近的乡场和县城,没有出过远门的父亲,不知道坐火车、乘飞机的感觉,更不理解都市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应该让他去外面走走,感受一下时代的精彩。秋天,眼见父亲的身体状况比较稳定,而我所生活的小城,又刚好开通了昆明的航班,于是我陪着父亲,坐上飞机,去了一趟春城。看着机舱外洁白的云絮,父亲一辈子紧绷的脸,开始舒展。

当天晚上,我们入住一家宾馆,价格不算昂贵,但在父亲看来,却无法接受,他死活不愿意。我说,你已经老了,出来一趟不容易,说不定从此以后,就不会有机会了,钱用了可以再挣啊?父亲这才没有说话。

面对繁华喧嚣的市井、鳞次栉比的高楼、宽阔平坦的街巷、熙来攘往的人流和车流,父亲感慨万端,说自己做梦都没有想到,大城市会这么热闹,天天都像乡场上的星期天,人来人往。

次日一早,我们到了圆通山动物园。虽然父亲生活在农村,但如此近距离地与多种野生动物面对面,对父亲来说,还是让他觉得新鲜和兴奋不已。

在猴山上,猴子们灵活的动作,滑稽的表演,活泼可爱的姿态,紧紧地抓住了父亲的注意力,使他进入了难得的开心状态。

远远地,我就指着长颈鹿对他说,你看那种动物,身材高大,脖子很长。父亲老眼昏花,说哪里有什么动物,那是画在墙上的画啊!直到走近了,父亲才大吃一惊,兴奋地叫起来:“哇,我的天,这么高,关在哪里啊!”

在狼馆前面,父亲若有所思,表情有些凝重。

他曾经和我说过,少年时代,他和大伯上山放牛,有一头牛走散了,他满山沟寻找。不料被两只狼盯上,但其中一只很讲义气,坐在山上观望,另一只一个箭步,跳到他的背后,咬着后襟,将他拖倒。但他马上弹坐起来,举起手中的牛鞭,和狼搏斗,一边大声呼救,“哥哥,快来打狼——!哥哥,快来打狼——!”牛鞭打断了,他急中生智,顺手折下身边的树枝,继续抵挡。树枝打断了若干节,嗓音也嘶哑了,仍然不见大伯的身影。筋疲力尽的父亲,越来越恐惧,他想起了一个伙伴,不幸成了狼的口中之肉,更是绝望之至,他仿佛看到了死亡的阴影,正在笼向弱小的他。这时,也在寻找他的大伯,终于飞奔而来,解救了他。

若干年后,当他重又面对当年的敌人时,父亲冲着一只狼,伸了伸舌头,淡淡地说:“哎,好多年没有遇到你们了!”父亲告诉我,狼也是懂人性的,如果两只狼同时攻击他,他肯定完了。另一只狼之所以没有参战,因为它们觉得,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有失公平!

父亲没有看过的动物很多,包括大象。当懒洋洋的大象进入他的眼帘时,他又惊叹道:“天呐,它一顿要吃多少东西啊!”

父亲眼睛盯着野生动物,嘴上挂着轻松的笑容。他那皮包骨头、皱纹满面的脸,比平时不知舒展了多少倍。特别是在观赏动物表演的过程中,他无拘无束,忘乎所以,开怀大笑。

我在想,身为儿子,能让父亲不时地笑笑,真是一种难得的奖赏。

然而,多年来,虽然在物质上,我给予了父亲不少,但在精神上,这却是头一回。因为如此,我印象里的父亲,总是愁眉不展,闷闷不乐。让我难忘的是,他还两次哭泣。一次是刮狂风,他辛苦了半辈子,终于盖好的两间房子,因为没有来得及砌墙,眼看就要倒塌,他跪在地上,死死地抱着柱子,一边磕头作揖,祈求上天保佑,一边放声痛哭。另一次是离婚后的妹妹,被人贩子拐卖到他乡,不知所终,父亲专程来到城里,和我商量解决的办法;我想起妹妹的不幸,完全是他强行主张的结果,便不高兴地埋怨了他几句,没想到他转身进了卫生间,蹲下身去,就放声痛哭起来。庆幸的是,他担忧的问题,没有发生,房子没有被刮倒,妹妹也很快就写来了家信。

一生穷苦的父亲,憔悴的脸上始终充满忧虑和焦愁。我原以为,他可能一生都没有露出容笑的机会。但我没有想到,圆通山上的那场野生动物表演,会让他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一段永远不会消失的笑声。

 

丑字的繁体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的醉态,让人有多么讨厌和反感,那么你就体会一下,别人酩酊大醉后,无休无止地骚扰你的感觉。

千百年来,作为粮食结晶的酒,一直伴随着人类的脚步,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而在礼仪之邦的中国,无酒不成敬意的理念,已经随着酒,溶进我们的血液,成了无处不在的文化,格外的繁荣和普及。

如果不是滴酒不沾的人,谁说自己没有醉过?都说人生难得几回醉,虽然这个醉字含义很多,但遇到几个知交在一起,谁不想放开自己,豪放一把啊!

然而,同样是醉,状态却完全两样。有些人醉了,感觉更像人,更有风度和魅力。比如“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豪迈,“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的奔放;比如“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深沉,“酒逢知已千杯少”的热情等等,传唱千古。有些人呢?一旦喝醉,就不知我是谁,身在何处,就作态、失态、变态,最后完全失去控制,大脑一片空白,丑态百出,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在一次喜宴现场,一个客人被灌醉,先是瘫倒在地,呼呼大睡。因为有损形象,被人摇醒,准备拖离现场。谁知他醉眼朦胧地站起来后,歪歪扭扭地将扶他的人甩开,一会去挤别人的位置,一会去抢别人的饭碗,一会去拍老人的肩膀,一会去捏少女的脸膛……怎么都劝不走拉不开,弄得现场所有的客人,都义愤填膺,怒不可遏,恨不得将他扔进厕所。他的妻子实在看不下去,觉得丢尽了一家人的脸,忍无可忍,愤怒地冲上去,左右开弓啪啪地扇了他两记响亮的耳光,然后转身离去。他用右手摸了摸烫乎乎的脸,旁若无人地骂了一句脏话,继续装疯卖傻。他尚未成年的儿子,也似乎觉得,自己有这样一个不人不鬼的父亲,实在没有脸面,也跟在母亲的身后,狠狠地给了他一拳。同时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你这个混账!然后头也不回,跟在母亲后面,冲出房间。

他儿子的拳头,明显过重了,他居然被打倒在地。在他倒地的瞬间,旁边的客人,都听到了他儿子的那句恶毒的谩骂。清醒的儿子,对父亲骂出如此不恭的话语,可见他的行为,已经超出了儿子的承受底线。作为见证者,我想如果有人完整地将整个过程,录制下来,不知他看后有何感想。

人的身体,长期浸泡在酒里,时间一长,就会产生依赖。这种依赖,被认为是酒精中毒。一旦酒精中毒,几乎不可救药,和吸食海洛因上瘾,没有两样。

昔日的一位朋友,因为人生失意,长期茶饭不思,借酒浇愁,天天痛饮,顿顿必喝。谁知这样一来,不幸中了借酒浇愁愁更愁那句古话。越喝越滥,越浇越愁,很快中毒成瘾。我曾被他纠缠过一回,可谓终生难忘。那天还是上午,他就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不巧被我撞上。一见了我,他就释放出一个十足的酒疯子所有的热情,先是死皮赖脸的向我敬酒,继而逼迫我和他碰杯。我借故离开餐桌,准备溜号,结果他寸步不离,紧紧尾随着我。一会儿要酒喝,一瓶啤酒喝了一口,随手就扔掉;一会儿要烟抽,一包烟点了一支,剩下的撒得遍地都是;一会儿牵着我的手放声高唱,一会儿吊着我的肩膀嚎啕大哭;一会儿坐在泥泞不堪的路上撒娇,一会儿拦住途中素不相识的人骂骂咧咧,还将一辆停在路边的摩托车掀翻。平时一个小时的路,因为他的哆嗦,走了七八个小时,我无奈和痛苦到了极点,把他撕碎的想法都有了。到了深夜,我仍然无法将他甩掉,只好找了一家旅社,将他反锁在房间里。

如今,年届不惑的他,六亲不认,是非不分,美丑不辩,成天醉卧街头,见了亲人,就是一顿污言秽语,已经辩不清谁是谁,更不知道老与小。去年除夕,他的父亲找到他,想把他弄回家过一个团圆年。可是刚走到面前,他迎面就在父亲的脸上,啐了一口浓痰,接着就是一顿臭骂。伤心的父亲,见已经无法将他从死亡线上挽回,无奈之下,把他的棺材都准备好了。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繁体的丑字——醜。左边是酉字,就像一个酒瓶,右边是鬼字,古人认为,人死后变成鬼。两个字合在一起,成为醜字。什么意思呢?不妨这样理解,一个人把瓶里的酒,喝干以后,酩酊大醉,然后靠着酒瓶,睡得像死人一样。在古人的理解里,没有比这个状态更难看、更丑陋的了。

醜是形声字,从鬼,酉声。但我觉得,它更象是一个会意字。但不管古人是用什么方法造的,它都生动形象地,把人醉酒后的状态,入木三分地勾勒了出来,让人不得不为古人的智慧,拍案叫绝。

丑字原本没有“难看”的意思,而是我国古代“天干地支”纪年法“十二地支”中的一个符号,对应着十二生肖属相中的“牛”。后来推广简化汉字,醜字被取消,代之以丑,故有了“丑陋”“丑恶”等词组。

有一个笑话说,一个人醉酒后,吐了一地,然后躺下就睡着了。一条流浪狗,吃了他的呕吐物,也醉倒在他身旁。迷糊中,他伸手摸着狗的身子,喃喃地说:兄弟,你的衣服穿反了?

猜拳行令,是酒桌上流行了多年的一种游戏,不论是婚丧嫁娶,还是朋友聚会,抑或是商务接待,人们都喜欢采用,借以烘托气氛,营造热闹场面。但那些只要多少沾一点酒,就不知云里雾里、不知身在何处的人,常常闹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话。众所周知的经典故事是,孙子和爷爷同桌喝酒,最后爷爷不知道自己是爷爷,孙子也不知道自己是孙子,在猜拳行令过程中,互相称兄道弟不说,无意间还带出一些侮辱性的脏话。

因为酒,历史上许多人留名千古,其伟岸高大的形象,跃然入目。比如放荡不羁、斗酒诗百篇、主张“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李白,比如“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苏东坡,比如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势和地位,软硬兼施“杯酒释兵权”的宋太祖赵匡胤,比如在刘备面前煮酒论英雄、长歌当啸、豪气冲天、指点群雄的曹操。然而,同样是酒,在芸芸众生、凡夫俗子身上,却成了罪恶的源头,成了是非混淆、黑白颠倒、丑态百出的推手。

 

茶杯里的枪与旗

 

“于谷雨前,采一枪一旗者,制之为末,无得膏为饼。”这句话,出自朱权《茶谱》之“品茶”一节。

所谓一枪一旗,即现在所说的一芽一叶,制作名贵茶叶的基本原料。

严格地说,朱权不是用枪旗来论述茶叶的第一人。但他在有关茶叶的文章里,使用这两个字,还是让人浮想联翩。

在开水的作用下,茶杯里充分舒展开来、恢复到采摘前的茶青模样的茶叶,在朱权看来,或许并非普通的植物叶片,那分明是一杆杆在烽火连天、战马嘶鸣的沙场上,拴着红旗、往来飞舞的标枪。

谁曾想,这原本用来对付敌人的武器,如今却被浸泡在茶杯里,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

寒性的茶叶,在凡夫俗子看来,不过解渴清神、消暑去滞之物;但在文人墨客、达官显贵心中,却是清静无为、淡泊明志、与世无争的心情的寄托,被赋予了太多的思想感情。

作为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第十七子的朱权,也许是这样理解茶叶的——那芽头,多像神勇的战士,握在手中的标枪的枪头!那叶片,不是拴在枪杆上的红旗还能是什么?

为什么不呢?朱权的后半生,因为失势,大权旁落,他是在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品茶斗酒中度过的。然而虽然如此,作为曾经拥有千军万马的藩王,他怎能忘记被兄长朱棣绑架后,被迫参与靖难实为造反的一幕幕!

侄儿朱允文登基后,为了巩固政权,采取了逐步削除藩王兵权的政策。野心勃勃的燕王朱棣,借口自己受了冤屈,起兵造反;并设计夺取了朱权手下的蒙古铁骑朵延三卫的指挥权。夺得天下、如愿登上皇帝宝座的朱棣,没有让朱权和自己中分天下,甚至朱权提出想到苏州或者杭州养老的要求,都不予满足,最后将朱权发配到当时比较偏僻的南昌。

从小在宫廷里接受优质教育的朱权,对于文人雅士、骚人墨客等等称号,无不绰绰有余。而且相对来说,俸禄也还优厚,至少应该衣食无忧。

这就让朱权,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来吟诗作赋、研究音乐、写作剧本,包括品评茶叶和撰写《茶谱》。或者说,因为时间和精力充裕,无所事事,百无聊赖,他只能通过这些爱好,来消磨时间,充实生活,打发余生。

不料这样一来,朱权竟成了中国茶叶文化序列里,仅次于茶圣陆羽的举足轻重的人物。他还在《茶经》的基础上,删繁就简、推陈出新、自成一家。按照茶道专家的说法,朱权至少在三个方面,对中国茶道作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一是首创直接冲泡茶叶的方法,去除了之前许多繁琐的程序,并延续及今;二是认为品茗茶叶的过程,就是追求心境与环境协调统一的过程,清静幽雅是最理想的品茶环境;三是精简和改进了若干纯属多余、毫无实际作用的茶具,品茶的宗教意义被最大限度地淡化。

然而在此之外,我还感觉到,他用枪旗来论述茶叶,不仅生动贴切,其效果远在芽叶之上,而且还寄托了其失势之后、鸟尽弓藏的屈辱,表达了对过去辉煌历史的深切缅怀。史料没有记载,朱权在选取这两个字的时候,是否认真的推敲过,但读着文笔流畅的《茶谱》,却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起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的典故。

朱权是失意和郁闷的,也是愤懑和屈辱的。他将更多的时间,放在茶叶的栽培、管理、采摘、加工、收藏、冲泡和品饮上,通过与茶叶对话、交流,通过对茶叶的理解和感悟,来理解和彻悟生命的意义,人生的价值。

尽管这种理解和彻悟,有着太多的勉强和无奈,但留给人们的思考,仍然余味无穷。

“挺然而秀,郁然而茂,森然而列者,北园之茶也……茶之为物,可以助诗兴而云山顿色,可以伏睡魔而天地忘形,可以倍清谈而万象惊寒,茶之功大矣!”

且不说寓意,仅就如此优美的言辞,就足够相当于一杯浓茶的份量,让人陶醉。

 

熄灭在山路上的火把

 

隆冬的夜晚,四野一片漆黑,凛冽的寒风,刀一样割在脸上。

没有火把,我和父亲估摸着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坑洼不平、泥泞不堪的山路上,不断地跌倒,不断地爬起来,早已湿透的身体,冷得不住地颤抖。而背上的东西,沉重得就像石头,压得人几乎快要崩溃了!

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不知道能否走出那段险恶的山路,因为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栽进深不可测的山洞,永远爬不出来。父亲明显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他一遍又一遍地叹息说,唉,早知毛雨这么大,路又这么滑,今天就不该出门!

当时我大约十五六岁,已经是一个全劳力。当天下午,父亲带着我,给一个亲戚送过年的礼物。平时半天的脚程,没想到背了东西,下完坡再上完坡,还剩一半距离,天就黑下来了,而且不是一般的黑,整个大地好像被一口大锅,紧紧地扣住了,让人有一种窒息般的绝望。

懊悔没有丝毫用处,我只是希望能有一个火把。可惜路上没有人家,四野一派荒凉,连一根干草都无法找到。

我一边拚尽全力挪动双脚,一边在心里发誓:以后就是把我打死,也不会再到这条倒霉的山路上来受活罪!

没想到一晃三十年过去,我竟然鬼使神差的在一天夜里,重又踏上了那条令人伤心的山路——只是山路已经变成公路,走完全程,仅用了不到半小时,因为这回我是坐在汽车里。

不过,这并没有让我忘记当年行走的艰辛,反而让我想起了当时急切地期待的火把,已经在山路上熄灭、却一直燃烧在记忆里的火把。

在没有月亮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偶尔开门出来,在院子里方便,会发现一团黑暗当中,或远或近、或明或灭在视野里的光亮——猩红的火苗,闪烁不定,浓浓淡淡的烟雾,袅袅娜娜。不用说,那必定是有急事的人,举着火把,正在匆匆忙忙地赶路。

都晚上了,到处黑灯瞎火的,要去干什么呢?

傍晚时分,要下雨了,白天没有来得及背回家的粮食,不管人多累天多黑,都得去背回来;要去很远的地方赶场,买必须的物资,比如锅碗瓢盆或良种,必须天不亮就出发,而晚上回来,也难免要摸一段黑路;家里有什么紧急和特殊的事情,需要及时通知亲友,即使深更半夜,也得上路……

山路原本坑洼不平、崎岖坎坷,特别是山高谷深、沟壑纵横的老家,开门见山,双脚迈出门坎,就意味着不是下坡就是上坡。当时,虽然供销社有电筒出售,但许多人家都很穷,没有钱买,晚上出门,只能依靠火把。

用来做火把的材料,除了干透的竹杆,主要是葵花杆。但用竹杆的人家很少,除了偶尔请来蔑匠,打一个囤箩或两个簸箕,剔下来的黄蔑和尖端等废料,几乎没有人家舍得,砍那为数不多的几棵竹子,何况很多人家,根本没有栽竹子的条件。除此之外,也有人将稻草、麦草或其他野草,扭成拳头大小一把,将若干把捆成一捆,出门时扛在肩上,一把烧完了,马上用另一把接上。不过比起葵花杆,那是无奈之下,没有办法的办法。

想起葵花杆,至今仍然让我觉得,无比的温馨和亲切。

葵花杆非常廉价,又容易点燃,是做火把的好材料。每年春种,家家户户都要在自留地里,套种一些葵花,一方面可以解馋,更重要的是,为了走夜路时,有火把照路。

到了秋天,将成熟的葵花,收进家里,晾干藏好,回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将葵花杆齐根砍倒,甚至连根拔起,捆扎成捆,扛到水沟或水田里,用石头压住,慢慢浸泡。大约一个多月,初冬来临,葵花杆的外皮和内芯,均与木质的茎杆充分剥离,这时就可以洗晒了。

如何洗晒呢?趁着天晴,一棵一棵地,将葵花杆从水里捞出来,如果上面糊了泥浆,便放在清水里洗涮,然后双手握住根部,用力向外一甩,随着扑突扑突的声音,就像泡末一样的内芯,长长短短地,从尖端飞落出来,洒满一地,或浮在水面,随波逐流。这时把已经空心的葵花杆,再放到清水里清洗干净,搁到草坪上,让风吹日晒两天,白生生光溜溜、泛着一种温暖的光泽的葵花杆,就可以使用了。

因为每家都备有葵花杆,有时客人要走夜路回去,得为人家准备,如果葵花杆用完了,要么去邻居家借,来年还给人家,要么就忍痛割爱,把平时舍不得用的竹杆,拿出来用榔头敲碎,递到客人手上。当然去亲戚家做客,非走夜路回家不可,人家也会想方设法,为你准备火把材料,尽量不让你在黑暗里摔跤。

现在的人,已经想象不到,在相当程度上,葵花杆也和其他用具一样,是家庭的重要财富。洗晒回来的葵花杆,都堆在楼上,防止小孩子不懂事,随便拿来浪费了。因为是财富,也就避免不了,别人会有盗窃之心。

寨子东边有一片水田,长期以来是大家打砖做瓦的地方,名为瓦窑田。许多人家的葵花杆,都扛到瓦窑田一带的水田里去浸泡。但如果不注意看护,就会有人顺手牵羊,屙尿带菜洗,或被抽走几棵,或三捆两捆的被洗走。葵花杆是用来照路的,但盗窃葵花杆,却是趁着黑夜,偷偷摸摸地进行。于是,早早晚晚,便会有女人恶毒的咒骂声,从瓦窑田那边传来。“是哪个砍脑壳的——你偷去烧你家房子啊?!”

但不管咒骂多么恶毒,都有人手脚不干净。包括正在大声咒骂别人的女人,都难保不会悄悄偷上别家几棵。这时的女人,对刚才出口的话,多少就有些懊悔,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真正有人家的房子着火了,左邻右舍都会遭殃,这样的教训大家都见证过。但不这样骂上几句,却难解心头之恨。

葵花杆很容易点燃,燃烧非常充分,烟雾极少,发出的光亮特别强烈,轻易不会熄灭。有了葵花杆作为火把,父老乡亲们,便不管天有多黑,路有多远,便对那份清贫,甚至穷苦的日子,始终满怀着信心和勇气。也许正是因了那份信心和勇气,他们走过了昨天的坎坷,走到了今天的坦然,而且把脚下的路,走得越来越宽阔、越来越通畅了。

 

背篓里的凤凰古城

 

颠簸了一天,浑身酸软无力,几口酒下肚,困意就围上来了。一觉醒来,发觉天已放亮。

窗外,朦胧的晨曦里,沱江两岸的河堤上,早起的人们,已在来往。我翻身下床,穿好衣服,冲出旅馆,想抢在同伴们起床前,把古城走遍。

然而,当我的目光,不经意地从街巷里扫过时,我意外地发现,凤凰古城居然是装在背篓里的。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年轻妇女。她背着背篓,提着棒槌,沿沱江河堤而下,然后选了一个地方,把背篓歇下来。背篓里装着要洗的衣服,她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放在石板上,擦了肥皂,用棒槌轻轻地捶打起来,翻来覆去地,再用双手慢慢地搓揉。棒槌捶打在衣服上,发出的拍击声,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远去的童年。

童年时代,在大山的那边,我也是这样洗衣服的。不过我的思绪,却没有太多地在棒槌上停留,而是被那个谷黄色的背篓所吸引。

我注意到,背篓浑圆,造型酷似一只腰鼓,只是上口比下口略大,看上去非常养眼。特别是编织得很密实、很精细,一看就知道,编织者很用功、很投入,每一根蔑丝都似乎用纱布擦过,那么光洁、干净,在谷黄色的主色调上,还镶嵌着红色、黑色的纹理。让人觉得,那不是普通的背篓,更不是寻常的用具,而是玲珑剔透的艺术品,编织者从一开始,似乎就没有将其当作背篓来编织,而是在进行艺术创作。

我走上前去,好奇地问那位妇女,背篓是在哪里买的?她一听我的口音,知道是外来游客,便高兴地说,你喜欢吗?我们这里家家户户都有啊,农贸市场里多着呢!

我仿佛发现了新大陆,说了声谢谢,然后攀上城墙,大踏步向城里跑去。

通过小桥,到了南岸,我攀上城墙,薄雾里宁静的沱江和古城,尽收眼底。

在城垛的一角,一位中年男子,单膝跪地,左手扶着搁在地上的背篓,右手不停地从背篓里,把手镯、耳环、胸坠、项链等小饰品,捡到面前的簸箕里。接着,他挪了一下背篓的位置,把簸箕端到背篓上,然后回过身来,用一张小木凳,坐到角落里,静静地等待着从面前往来的游人,弯下身来。

这个背篓,与洗衣服那个妇女背的,竟又不同。活脱脱像个陶瓷茶杯,上口较大、下口浑圆、没有耳子的陶瓷茶杯,结构似乎没有先前那个复杂,却仍然很有个性。

见我专注而好奇地看着他,男子先开了口,问我想要点什么?我说,暂时还不想要什么,我只是想问,这个背篓城里有卖吗?

有啊,男子指着城区的方向,说从这里过去不远,穿过一条大街,就是农贸市场,那里还有比这个好看的呢!说着,男子大大方方地伸出右手,吓了我一跳,我以为他是要好处费,原来他忘记带烟了,请我抽他一支。

我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因为我不抽烟,身上没有带烟。我不好意思地说,要不我去给你买一包如何?他连忙说不用了。至今我心里仍然有些惴惴不安,觉得还欠着人家一支烟。

昨天和同伴们说好,今天除了游览沈从文、熊希龄故居等景点,还要坐船感受一下沱江沿岸的风光。但不知为何,我对这个安排突然兴味索然,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了遍布大街小巷的竹编背篓上。在全国其他任何地方,我都没有看到过这种风景,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背篓的风景。

进入城区,我惊喜地发现,不光是那些居家妇女、流动商贩、上街购物的居民,背着背篓,包括身为坐贾的商铺,都使用背篓装载物品。一家代售车票、出租相机的客栈,室内室外,密密麻麻地放置着十多个不同样式、大小、色泽的背篓,里面装着什么,不得而知,因为被颜色不同的布,胡乱地遮盖着。主人如此钟情和依赖背篓,与背篓保持着如此密切的关系,有些让人叹为观止。

在这些背篓中,有一个显得非常别致,扁圆的形状,紧收的肩部,造型很像宝葫芦。个头不大,玲珑小巧,看上去非常可爱。

制造和使用工具,是人区别于动物的重要标志。特别是容器的发明,无疑是人类文明的巨大进步。当茹毛饮血的日子成为过去,有了陶制的锅碗瓢盆,当露宿荒野的日子成为回忆,住进了安全温暖的草房或瓦屋,当依靠双手搬轻拿重成为昨天,肩膀挎上了能以一当十的背篓……无不昭示着,人类的生活质量和水平,正在慢慢提高。

学会用竹蔑编织背篓,始于何时何地的何种民族,已经无从考究。但可以肯定,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的民族,都懂得用竹蔑以及其他藤条,编织生产生活所需的用具。虽然时代发展到现在,传统正在远离我们,但许多地方的人,包括凤凰古城的居民,仍然习惯使用背篓,这种古老却又充满生命力的工具。凤凰之所以古意盎然,应该说那些流动在街头的背篓,功不可没。

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我就找到了出售竹编用具的地方,在狭窄拥挤的菜场一角,三家店子紧挨在一起。看着形态、大小、用途不同的各种竹编用具,我兴奋得有些不能自己。但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少见多怪,我尽量克制着,在三家店子之间跳来跳去,这里看看,那样摸摸。然后在品种最多的一家,买了样式和大小不同的若干背篓、提篮、簸箕、筲箕、筛子、火笼、鱼篓,塞满了车子的后备箱。这时店主才告诉我,那个像宝葫芦一样的背篓,当然也可以背在背上,但它是用来装鱼的,名为鱼篓。

一个同伴讥笑我,像个捡“破烂”的,捡了一车“破烂”。我对他说,你不明白啊,这些都是艺术品,出自那些日益稀有、名不见经传的民间艺术家手中的艺术品。我还说,你哪里知道,凤凰古城之所以如此富有魅力,因为是祖祖辈辈的凤凰人,用千奇百怪的背篓,从历史的那一头,一路辛苦背过来的。

因为时间都被我用来寻找背篓了,我没有来得及陪同伴们,去参观沈从文、熊希龄故居等景点。但我一点也不遗憾,不觉得虚此一行,因为我捡到了一批在别的地方,早已被现代文明扔掉的“破烂”。回到家里,我就将这些“破烂”,作为特别的礼物,送给了自己和几个要好的朋友。然后长时间地,陶醉在美好的对凤凰古城背篓的回忆中。

 

西江苗胞的坚守

 

雾霭苍茫、云雾缭绕中,一位老人,挑着一担竹编的草箩,草箩里装满鲜嫩的青草,踩着镶嵌了鹅卵石的小路,艰难地从下往上攀爬,虽然有些吃力,但神情镇定,悠然自得。

他的身后,是西江苗寨密集的灰褐色的瓦顶。

这是深秋的一天早晨,我抓拍到的一个镜头。

苗胞们千百年来执着的坚守,对源远流长的农耕文明的坚守,对根深蒂固的传统生活方式的坚守,成就了完美无缺的西江。

从西江两岸,依山傍水修建的瓦屋,顺着陡峭的山势,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地铺展和蔓延开去,墙体紧挨墙体,瓦檐连着瓦檐,气势恢弘,场面壮观,俨然一幅大家笔下的工笔山水。

挑草的老人姓杨,已经耄耋之年,却精神矍烁,步履稳健。一位在屋檐下烧火煮饭的妇女,看到我给老人拍照,笑着告诉我,别看他年纪很大,身体却健康得很,不光割草,上山下地、犁牛打耙,依然样样在行。

也许是因为受到夸奖,老人显得很欣慰,他用有些生硬的汉话说,庄稼人,靠土地吃饭,不在行不行啊!说话间,我已经跟在老人身后,到了他家。

老人的家,在西江北岸很高的山腰上,依山而建的三间瓦房,已经很有些年头,黑褐色的板壁和柱子,诉说着岁月的久远。旁边的两间厢房,是牲口圈,一间关着一头猪,另一间则是一匹马。在马圈的门前,放着马鞍、马架等驮马用具,驮绳散乱地撒满一地。老人将青草歇下,关在圈里的马,便打着响鼻,抖着马鬃,回过头来,等待主人的喂养。

老人将挖在青草上的镰刀取下,挂到板壁上,然后抱了一捆青草,丢到马槽里,这才回到屋里洗脸。

房子前面有个水泥浇筑的小小院落,连接着邻居家的屋面。院落的一角,安着自来水龙头,下边放了一个磨刀石,磨刀石旁边搁着一把待磨的菜刀。一位年纪和挑草的老人不相上下的老太太,蹲在离磨刀石不远的地方,清理着刚从地里背回来的豆叶、瓜藤、红薯藤等猪草。不用问,那肯定是他的老伴了。

还有狗,一条个头很大的黄狗,端坐在院落的另一角。见了我,立即站起身来,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而浑厚的声音。这时老人正在往板壁上挂镰刀,见狗站起来,他轻轻地吼了一声,那狗便又听话地坐回原地去了。只是那双眼睛,随时警惕地注视着我的举动。

我一直跟在老人身后,和他说着话。他告诉我,他们家是当地的老户,在西江住了已经不知多少代,祖祖辈辈都靠耕田种地为生,现在也一样,一家人仍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说,游客越来越多,应该有许多做生意赚钱的机会啊?老人摇了摇头,说他们没有文化,不会做生意。那些离他家一步之遥、生意兴隆的商铺和客栈,似乎远在天边,遥不可及。我啊了一声,没有再往下问。

趁老人洗脸的当口,我扫视了一下屋里的陈设。全实木结构的房子,除了农用工具,还有了电视机、电饭煲、电磁炉和沙发等现代化的日常用品。不过给人总体的感觉,是这些东西并不突出,因为由犁耙、马鞍、锄头、草箩、斗笠、磨刀石、看家狗等传统元素,烘托出来的浓郁气息,将其深深地淹没其中。

眼前的情景告诉我,这位姓杨的老人,面对汹涌的商潮,他没有、或者说无力作出任何反映,他只能按照既定的轨迹去生活。我问老人,寨子里有多少像他家这样仍然在耕田种地的人家,他说,多啊,八九成的人家,都是原来的样子,做生意的人家很少很少。

老人的话,应该没有水分,因为寨子中间的几块水田,仍然生长着旺盛的水稻。那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不应该也没有理由被抛荒。而四周的山坡上,茂密的树木之间,长势良好的庄稼,正等待着收获。

西江的旅游,正在一天天兴旺,全国和世界各地的人们,带着好奇和神往,带着寻幽访古的心态,正在蜂拥而来。他们为何而来?为一个寨子里,住了一千多户人家,而且这些人家,房子紧挨着房子,瓦檐紧连着瓦檐,之间除了狭窄的通道,几乎没有空隙。也许,这在人类的建筑史上,是独一无二的现象,也是不可多得的景观。

是谁创造了这种现象和景观,毫无疑问,是杨姓老人和他的众多的父老乡亲,以及他们的祖先。也许,他们的初衷,只是为了大家能挨得近一点,以便互相照顾,没曾想这种非常淳朴和原始的想法,会创造出一项奇迹。

现代生活的脚步,来得那么匆忙而又紧急。西江的苗胞们会不会因此放弃对传统的坚守,转而追随时代文明的脚步呢?应该说不可避免。但可以放心的是,苗寨作为一道独特的人文景观,身处其中的苗胞们,正在强化自己的保护意识。如果说过去的那份坚守,是一种无意识行为的话,那么现在,一种自觉意识正在形成。

 

没有再来的补锅匠

 

一副竹编的箩筐,师徒两人轮流挑着。师傅姓刘,四十开外年纪,长得膀大腰圆,大家都称他刘补锅;徒弟姓张,大约也有三十岁了,同样一身蛮力,乡亲们戏称他为补锅张。

这是我记忆里的两个补锅匠,据说都是湖南人,当时却不知道湖南有多远,以为就在目力所及的大山背后。

他们肩上的那副箩筐,圆圆的,就像两只奇大无比的饭碗,里面装满了风箱、铁皮火炉、火钳、生铁片、夹钳、煤炭、小炉子、烂布缝成的垫子和筒子等工具,看上去沉甸甸的。

山路很不好走,上坡下坎、坑坑洼洼不说,寒冬腊月时节,原本“四时皆无暑、一雨便成冬”的家乡的天气,还经常飘着毛风细雨,脚下一片泥泞,湿滑湿滑的,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摔倒。但见他们提脚抬腿之间,肩上的担子颤悠悠的,很有节奏的上下簸动。

他们的身影,在村寨之间的崎岖山路上,显得有些忙碌。

进入我们村子后,他们径直来到离寨口不远的王家。年复一年,和王家已经很熟,就像亲戚一般。

在宽敞的院子里歇下担子,师傅刘补锅,总会习惯地揩去额头的汗水,笑眯眯地和男主人打招呼:“大哥,今年的庄稼不错吧,你看房梁上挂了那么多牛角包谷!”说着,刘补锅从衣袋里,摸出几颗水果糖,递给闻声跑出家门来看热闹的王家的孩子。孩子们得了奖赏,欢天喜地地跑开了。

男主人王大能,一边热情地将一杆装好了旱烟的烟杆,递给神补锅,然后用火钳,从屋里的柴火堆上,夹出一块火炭,凑到烟嘴上。一边实话实说:“不错?差得远啊!去年还够吃到麦子成熟,今年恐怕要借两斗添倒。”

不用吩咐,徒弟补锅张抓起箩筐里的火钳,作为对付狗的防身武器,回头用眼神和师傅打了个招呼,转身向寨子里走去。

路径已经很熟悉,绝对不会走错。不一会儿,他的吆喝声,便在人们的耳畔传开:“补——锅——!补——锅——!”

那声音方言很重,拖得很长,听来有些别扭,又有些勾魂,和他们肩上的担子一样,颤悠悠的,节奏和韵律感都很强。

突然,一条狗从巷子里冲出来,对着补锅张,声嘶力竭地咆哮,汪汪汪,汪汪汪!他突然蹲下身去,做出抓东西的样子,又突然站起身来,举起的却是火钳,做出甩打的样子,狗便转过身去,后退了一步,他趁机一溜烟跑出好远。

无所事事的孩子们,听到吆喝,觉得好玩,便从寨子的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尾随在补锅张的身后,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附合着他的声音,大声起哄:“补——锅——!补你爹的鼻子和耳朵!”

补锅张板着面孔,很生气的样子,只见他蓦地停下脚步,回过身来,就像刚才对付狗一样,举起火钳,孩子们哄的一声,吓得四散而逃。但要不了多久,大家又凑到了一起,嘻嘻哈哈、你推我搡,又跟在了他身后不远的地方。

“补——锅——!”补锅张又开始吆喝,但锅字的尾音还没有拖完,孩子们便紧随其后,齐声喊叫道:“补你爷爷的后颈窝!”

“这些小兔崽子!”补锅张再次举起火钳,孩子们旋即又闪开了。

大人们则不同,听到这个声音,大家都像遇到了救星,纷纷丢掉手里的事情,去翻箱倒柜,找那些破了一个洞,或者裂了一条缝,甚至根本就无法补的铁锅,送到王家门口。

很快,王家的院子里,便围满了人。大人送破锅来补,小人便跟着来看热闹,刚才尾随在补锅张后面的那群,也很快聚到了刘补锅身边。他们手中可能还抓着陀螺和鞭子,肩上可能还扛着踩得又脏又湿的高翘,或者刚从山上割草打柴回来,背篓和镰刀都还没有来得及送回家去,也有一些家伙,责任心较强,能够替父母着想,背上背着幼小的弟弟或妹妹。

还有虽然没有破锅要补,闲在家里百无聊赖的乡亲们,男的嘴上叼着烟杆,怕冷的双手袖在袖筒里,或者夹在腋窝里,女的背上背着婴儿,手上纳着鞋底,或者胸前奶着啼哭的孩子,都围在王家院子里,里三层外三层,把刘补锅围在中间,俨然在欣赏一台正在上演的大戏,一年半载难得一看的大戏。

刘补锅已经将工具摆出来,准备就绪。铁皮火炉和木制的风箱之间,连接着一根铁管。刘补锅用一把小铁铲,从王家的柴火堆里,挟了一些烧得通红的火炭,放到铁皮火炉里,丢进去一些包谷核和煤块。已经吆喝了一阵回来的补锅张,安然地坐在小板凳上,右手用力地拉着风箱,随着扑噜扑噜的声响,火炉里迅速燃起了熊熊大火。几分钟时间,包谷核烧完,煤块烧红,算是把火发着了。

接下来,刘补锅将外形犹如陀螺、拳头大小、防火泥料制作的小炉子,放进铁皮火炉中间,再把一些生铁片,用锤子敲碎了,挟进小炉子里。随着风箱的扯动,炉火越烧越旺,旺得一片通红,小炉子里的铁片,很快变成了炫目耀眼的铁水,晃得眼睛生疼。

补锅张一边拉着风箱,一边看着大家微笑,不时还和一些孩子,挤挤眼睛,做做鬼脸,却始终很少说话,似乎也没有什么好说。

这时,刘补锅将要补的破锅,放到锅圈上,用烂布擦拭干净,用夹钳将参差的破口夹掉一些,使之整齐。刘补锅一边夹一边感叹:“这锅太薄了,破洞又大,补起也用不了多久。”蹲在旁边的那位老人,我们叫她姨婆的,接过话茬,无奈地说:“用一天算一天吧!这个鬼煤火,就是伤锅。”

“煤火伤锅你咋不烧柴呢?”旁边一位男老人打趣道。

因为破洞太大,刘补锅敲了一块和破洞差不多大小的铁片,用早已预备好的若干蔑片,交叉将其固定在破洞中间,然后开始一针一线地慢慢地补。

只见他把一块若干层破布缝成的垫子,平摊在左手掌里,垫子上面铺一层煤灰,然后用火钳夹着一个小匙子,伸到火炉中心的小炉子里,舀出一团滚烫的铁水,倒在左手掌里的煤灰上,迅速伸到要补的破锅背面去,对着裂缝往上一顶,铁水便穿过缝隙,从锅底正面冒出来。几乎在此同时,他的右手,握着一个破布卷成的、一端已被烧得黑糊糊的布筒,迅速地按在从背面冒出来的铁水上。随着一阵黑烟和一股刺鼻的糊布的味道,飘散开来,一个疤便在瞬间补好了。

如果破洞不大,或者只是裂缝,那就好补得多。等到一口破锅补好以后,他马上取过浸泡在黄泥巴水里的稻草刷子,刷在补疤上,然后再用纱布擦拭几下,整个工序就算完成了。

家乡盛产煤炭,家家户户都烧煤。话说回来,不烧煤烧什么呢?山上的树木,早砍得所剩不多了。那时家家点煤油灯,大家做梦都梦不到,若干年后,还能烧电。

主要成份为碳的煤,在燃烧过程中,因为与氧气、水份等产生化学反应,产生大量的氧化铁,氧化铁就是锈。这些锈一层一层地从锅底脱落,一口新锅,半年左右,就变得很薄了,如果不慎碰撞,或者锅铲用力过猛,都可能铲破。

记得有几年时间,大家都穷不说,供销社的铁锅还严重短缺,供应不足。为此,父亲曾和几个乡邻,为了全家不饿肚子,不辞辛苦,昼夜兼程,一趟徒步往返两三百公里,去云南的富源县城,用背架背铁锅来卖,那种称为四水锅的铁锅,一次背六七口,一个星期一个来回,送到乡场上卖了,赚得的钱,可以维持一家人一周的生活。

我没有想到,一口居家必备的铁锅,居然要到云南去买,破了以后,要由湖南人来补。从父亲的口里知道这些情况后,我幼小的心灵里,曾经产生过疑问,为什么我们贵州,会没有铁锅卖,会没有人懂得补锅?当然,这些问题,至今我也无从找到答案。

在那个穷苦的时代,一口破锅,都是一笔不小的财产,没有人舍得丢掉。如果补锅匠来得晚了,可能就会影响过年的心情。

当年的家乡,曾流传着“一劁二补三打铁”的顺口溜,说的是劁猪、补锅和打铁三种职业。补锅排在第二位,可见其地位的重要。

两三天的时间,寨子里的破锅补完,补锅匠收起工具,挑着箩筐,要到另外一个寨子,去谋取他们的生活了。临出发前,乡亲们会自发地聚到一起相送,并热情地邀请他们明年再来。大家期待着,一年一度的大戏,能够继续上演,就像期待日子要一天接一天继续下去一样。而那些跳皮捣蛋、已经混熟的孩子,也露出一种依依惜别的表情。

然而,好多年过去,补锅匠好像来得越来越少,后来干脆就不来了。以后呢?注定也不会再来。那“补——锅——”的吆喝,慢慢的也就成了留在乡亲们耳畔的绝唱,成了逐渐淡远和模糊的记忆。

 

(陶昌武,男,汉族,46岁,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主任记者,《黔西南日报》特刊部主任。发表新闻和文学作品各数百篇,纪实作品《邓小平胞弟邓蜀平的悲剧人生》在《文史天地》2000年第一期头条首发后,被国内多家报刊、网站转载。)

 

【编辑:黄先兵】

+阅读全文

上一篇: 背后的匕首

下一篇: 纸韵流伤

相关散文

收藏/分享

分享「父亲的笑声-最新散文」到:

推荐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