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摊

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有一个路边摊。

那个路边摊是卖馄饨的，柴火馄饨，小有名气。

我的家乡，是南方的一座小城市，这家馄饨摊子在那座城市的城南。我们那边人习惯把城南一片老城区叫老城南，那里的房子都是有年岁的，不少是民国的老建筑，有些颓败的样子。老城南里有几条繁华的街，专门发展旅游业，青石板的巷子建成各家店铺大摆招牌的商业步行街，那些其他的小巷子，就环绕在那些喧嚣旁边，无形的围墙分割着两处。

馄饨摊子开在靠着最繁华的步行街的巷子里。那一片是居民区，围绕有着步行街的中营一圈是老宅，老宅都是矮小的，带个一丈见方的小院子。离步行街远一点的边营，居民房都是五层七层的小楼，比老宅年轻一些。巷子的巷口是我曾就读的初中，巷尾是我曾居住过的边营。

那个馄饨摊，其实不止是卖馄饨，还有大肉面，阳春面之类的面食，这些菜的品种和价钱，都用红颜料写在一块被烟熏黑掉的木板上，木板就挂在火炉对面的墙上，进门歪个头就看到了。中学放学的时候，经常和同路的伙伴在那里解决晚餐，我常常是点一碗大肉面，不放辣，朋友常点的是大碗馄饨，不放辣。馄饨摊的面积很小，外面是下面食的厨房和几张靠墙的小桌子，里面有一间房间，有三张大桌子。人多的时候，店主会把放柴火堆旁的几张小桌子撑到巷对面。我和朋友经常选择外间靠柜子的位置，坐在那里背书，等着晚饭到来。那个柜子是往墙里面挖出来的小空间里放着的，被烟熏黑了一大片。柜子里面摆了一些杂物，还有一个小收音机。收音机放的台是一个音乐台。有一次，我和朋友听到一首民谣，我用mp3录了下来，打算以后找一找。后来渐渐忘掉了这件事，等到再次偶遇那首歌，那个民谣歌手已经成了红人，可那个音乐台我至今都不知道是第几台。我很喜欢看冬天馄饨开锅，大锅盖一掀，白色的水汽就溢了出来，像是电影中的特效镜头一样，四周白茫茫一片，如同仙境，收音机带电流声的音乐就透过这层雾气飘过来，想着将要端上桌的馄饨，很幸福的感觉。中考过后，我和朋友去了不同的学校，虽然经常有联系，但是很久没有再在一起吃过馄饨了，我也很少再回老城南了。

那个馄饨摊给我最深刻的一段记忆，是在中考那一年的四月份。我的祖父祖母住在老城南的另一边，是当年他们公司发的房子，现在已经拆了，我读初中之前，都是住在那里。有一天放学回到家，父亲打电话告诉我，祖父在医院，可能过不了今晚了。我怔住了，没有任何征兆，没有前因后果，最不可能最遥远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死亡的字眼重重地敲在身上，发出闷响。父亲告诉我，这几天，他和母亲都不能回来了，我要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能受影响，读书不能懈怠，早饭晚饭都去那家馄饨摊上解决，他放笔记本的那张桌子，台灯下压了两百块钱，我自己收好。挂上电话，我没有掉眼泪，只是翻开习题，告诉自己不能让父母担心。第二天早上，我自己去馄饨摊上吃了一碗馄饨，然后去学校上课。那几天就这样过来的。我因为即将考试，所以家人没有把我牵扯进这件事，我只是在朋友问起我为什么闷闷不乐时，讲出“过世”这个词的时候，控制不住地模糊了双眼。从那以后，我认识到了一点，人在真正遇到困境的时候，会比想象中强大很多很多。

中考之后，我离开了老城南。刚开始接触新环境的时候，我忍不住想到那个三月落花，四月飞絮的地方，在那里的记忆就像是一场梦，那里的路边摊，杂货店里的麻将桌，向晚槐树下围成一圈儿闲谈的老大爷们，自行车车筐里安睡的黄皮猫，方言骂街的声音，都成了遥远的地方发生着的事情。原先我很想离开的地方，现在却又让我怀念。离家并没有多远，我却产生了一种酸涩难言的思乡之情。

我现在已经很久没有提起这些事情了。那个时候的夜晚，窗外只剩路灯的时间，现在拉开窗帘，我却能看到马路上流动的车灯，和商业大厦未熄的灯光。走在光明里，身后的影子就越黑。可是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拼命读书想要离开那个地方的自己，突然拥有了无限的勇气和能量，还有一丝萦绕在心头的惆怅。

我是那个路边摊的过客，可是这个路边摊，是我单枪匹马向人生迈出的第一步的见证，是我童年和家乡最后的缩影，是支撑着我向前迈进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