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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水

作者:胡庆魁

他撑开那条娥眉豆般轻巧的丈二撇子船。

浪柔柔的,裹着桡叶;夜色浅浅的,把水中的桃花瓣儿镶上一些淡淡的花边。月亮四周罩着圈毛呼呼的东西,很像刚裂开嘴的板栗。“月亮长毛,大水浩浩”,今年夏天水一定很大吧,《娄金书》说“癸酉年鱼上树”,鱼都爬树上了,水能小得了?

松滋河挟着三月桃花水流向远方。

今天他走进了人生第八十七个年头。在满堂儿孙挨个磕头敬酒后他一人悄悄走了出来。重孙女婷婷瞅见,问公公去哪儿,他含糊应了声,就当上茅房吧。掐指算来,他七岁骑在父亲脖颈上下河,把整整八十年光阴交给这条河了。这条他即便眼瞎了也能认出鱼道插稳钩杆的河哟!

鱼舱里的水穿过隔板裂缝进了尾舱,踩着“嘎叽嘎叽”地响,一股鱼腥味弥漫开来。河水稠得像麻河口的桐油,桡入水出水,没一些儿声响。船夏天着急要上趸,去年虽说刚油过,可桐油掺了假,稀汤寡水,抹木头上清鼻涕似的朝下掉。他摇摇头,现今满世界的假玩意儿就像涨水淘不尽的泡泡。得挑个六月天的晴天大日头,吆几条粗壮的汉子,吼上几嗓子,把船拖上岸,掀个肚皮朝天,刨去螃蟹走的道螺蛳蚌壳做的道场,刮掉青苔泥垢,最好在六月六的毒日头下晒干,让缝呀疤呀露出来,然后填上裹了麻线的油泥,再一遍一遍涂那金黄浓稠的麻河口桐油,简直是件很快活的事。船是打鱼人的脸面,谁不愿把光彩搁脸上哩。

他轻轻拨了下桡,撇子拢了一处突出的河坎。一湾洄水,不用掉头船就巴上去了。他赤脚上了岸,沙土暖暖、潮潮,完全没有开春三月的寒意。一片青乎乎的麦子齐了膝盖,蚕豆苗苗蔓蔓地伸到河边。几茎芦苇、筒蒿、马鞭草向他点着头。他蹲下身,一棵老虎剌芥打土圪答里探出脑袋,铜钱大的小叶,如眼凝视着他。他摸摸茸茸的叶面,咦,很像十三岁重孙唇上的绒毛。露水在月光下闪着眼。他叹了口气,他好羡慕这些年轻的生命。不远处,一头牯牛靠在河坎上睡熟了,弯弯的犄角上一个小黑点,是淘气的八哥儿歇着吧?

这片漫漫的沙田是他大孙子的承包地,也是他给自个挑的“风水宝地”,哪天他脚一蹬眼一闭,儿孙们给他换上肥大的寿衣,往手扶子上一抬,“突突突”地拖到县城青峰山脚下的火葬场,一个穿白大褂的把他朝炉膛里一塞,个把小时就成了灰了。他有时琢磨这个流水似的过程,觉得很有意思。他想找谁问问,真个烧一阵肚子就要爆炸像个大炮竹?他不怕烧。先前七里庙清净大和尚圆寂后就是让徒弟架劈柴火化了的,他亲眼所见。大孙子年前走西藏一趟,回来当传奇说藏人的天葬、水葬。他很想水葬,一辈子打鱼吃鱼,最后给鱼吃了,谁也不欠谁。可他晓得此路不通,不合传统。烧吧!他也不愿黑灯瞎火做贼似的偷偷土葬,政府不让,挨暴牙齿村长罚个千儿八百冤枉。倒不是心疼几个钱,烧了,一把灰,盛瓷坛里,埋这河岸上,安安逸逸守着松滋河,每天看着老朋友哼着小曲儿打眼前淌过。

这地儿不错,不用阴阳先生端个花里胡哨的罗盘煞有其事地转圈圈,阴脉阳脉龙脉虎脉地嚼舌根子。这儿地又高,又向阳。他可不愿意躺在冰冰凉的水洼子里遭罪。我的重孙孙灰灰孙孙们会来这儿嬉戏打闹汪祖爷爷么?对了,叫给我捂脚的婷婷把“索尼”抱来,给我放那段酽酽的汉剧,“老翁我打鱼清江上,绿蓑青笠老酒寒……”不要立么碑罗,虽讲儿孙满堂,出洋留学的都有几个了,说到底打鱼的一个,一根浪柴被浪冲来,靠在岸边,又一阵浪打过,走了也就走了呗。

他回到船上,将九寸长的紫铜烟锅含在嘴角,桡叶轻轻一点,撇子船顺江而下。走吧,我的撇子船!你跟我几多年了……让我想想……哦,1941年,赶石首桃花山黄鱼汛,结果鱼腥没沾着,在黑狗垱被日本人抢了船搭浮桥,兵过完,伤天良的一把火……就是那天你跟了我……你躺在那面长满木须草的河坎下,可怜兮兮,我用两斗高粱换了你……转眼五十二年过去,我老了,你也不年轻。

今晚不打鱼。这辈子打了多少?读小学二年级的婷婷给他算过,平均每天少说10斤,一年3650斤,80年29200斤,好大一个数字。不过……他仰靠船舷,漫不经心地拨动桡,看长毛的月亮急急地在云隙间奔走。滩边有野鸭脚掌划水的声响。钩杆在激流中索索抖动。杆上“椰奶”罐做的铃铛不时敲响。他知道那是一尾翘嘴白或是中不溜的火烧鳊上了钩。自打上游的宜昌修了大坝,河里的鱼日见少了,今年春水咋这好?走了一趟鳊鱼,跟着一色十一二斤重的青鲩,桃花水刚动脚,不知从哪里摸来一群群火烧鳊。莫非坝上真开了鱼道?大孙子总叨咕这事,还向政府递那没完没了的诉状。总算有结果了?

撇子顺水漂去,忽地打了横,好像有人一伸手把船拽住了。他一激灵站起,原来滚钩钩住了桡叶。钩上系了坠石,么样漂起来?让鱼把坠石闹腾掉了?他忽然忍不住想笑。他记起1969年夏天,在白矶垴,三个毛头毛脑的沙市下乡知青玩水,被浮上水面的滚钩钩住了,在波浪中高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亏得打救得早,才捡回三条命。后来有个当作家的孙子写了篇《钩人》,滚钩不钩鱼钩人,蛮有意思。

掂钩吗?他问自己。不是讲好不捞鱼吗。除非……,他不相信几十年的等待会在最后日子里出现,就像日白的电视剧常有的那样。

他算得松滋河最著名的渔人。在这条既宽阔又湍急的长江支流上布钩,你得在坚硬的江底把钩杆插得牢牢的,让它们像一排排士兵昂首立在激流中,让江底的滚钩一律钩尖朝上游;你得凭借竹筒和坠石把钩调理得沉浮得当,既不能给流沙埋了,又不能七上八下地堵了水道;重要的是你得揣摸出哪是暗礁哪是劲流哪是洄水哪是鱼儿爱走的道。高明的渔人把钩放得恰到好处,让鱼儿赶着水劲径自撞到钩尖上。他可以说真正掌握了捕鱼的诀 窍,而且特别带运,一辈子利市大吉。有些渔人眼皮子浅,故意把钩下在他上游或下游,拦头又拦尾,可拦也拦不住,他的鱼舱照样堆满,而那些渔人的钩子有时连鱼鳞也挨不上。可就有一样,不管他打鱼生涯里有多少轰轰烈烈风风光光,他这辈子一条黄鱼没打着。

可气!让人割下瘦猪肉一样的黄鱼肉递你手上,看着那一块块腥味十足却又鲜味十足的鱼肉在加了辣椒花椒生姜八角的火锅里鼓泡泡是么滋味?他硬骨俏皮,从来不吃它,发誓除非自己打上一条,吃自个打的。他也是放滚钩的呀,人家能打到,就连毛头后生都碰到,你呢?他这辈子与黄鱼无缘吗?

七里庙清净大和尚生前爱说个缘份。等了这些年没准今夜就遇上哩。他取下烟锅,习惯地打夹袱里摸出扁酒壶,旋出壶盖,仰脖倒了一大口。酒有股潲水味,是了,怕我栽河里,婷婷一定偷偷灌了尿浆子似的啤酒了。她么样晓得我要下河?这鬼丫头!他在心里笑骂着,一边又朝嘴里倒了两大口,盖子旋了几圈,却又拧开,朝掌上泼了一些,让酒气随风漂洒开去。

他重新燃了烟,吸了几口,不慌不忙地用六爪锚子扯起钩绳。劲道很猛,就像六九年长阳起山洪钩上堵了半拉屋架子。他从船斗里摸出鱼戟搁手边,戟在黯淡的月色下闪着青光。戟是“粮食过难关”的第二年找朱家埠有名的朱铁匠打的,五斤榨过油的芝麻饼会的账。那鬼年月!肠子饿细了能当系钩的索子。

钩上有几条麻花鱼。麻花鱼爱跟着黄鱼屁颠屁颠地跑,溜黄鱼的须,捡黄鱼的残渣剩饭吃。莫非钩上真是这家伙?近了,很近了,他攥钩的手有点发麻。钩绳那头有活物拼命拽,他停了手,是草鲩青鲩尖头鳡还是黑头鲶?都不像。鲩鱼鳡鱼用的脑壳的劲,鲶鱼使的尾巴的力。这劲道好特别,像一块活的大石头往深处坠。河面上的风有些大了,浪花击打船头,泼了他一脸。钩上不是挂了死猪或是大树吧?以往常有这种情形,赔上许多欢喜。这回不是!那种活的感觉不会骗人。他直起腰,猛见前方腾起一抹青光,一道弧波奔涌而来。“黄鱼——,我的小祖宗呀!”他脱口喊道。

在这喊声出去的同时,几乎一个本能动作,鱼戟出了手,不料戳着鱼背厚厚的甲胄,只听“咣当”一声,一下把朱铁匠的戟弹回来,虎口震得像裂了缝。黄鱼真大!比平生见过的都大。黑色的脊梁像艘潜水艇浮着,阔大的嘴巴里水出水进,“哗啦啦”活脱开了水闸。他拽紧钩绳,使鱼浪涌近,正要再次使出鱼戟,黄鱼轰然掀起几尺高的浪花,忽地尾巴一甩,他头一低,打在肩膀上,“嗵”地一下被扫下了河。在身体入水的一刹那,他心里说,这黄鱼扳俏,不愿上来哟。水咋这凉?头有点晕乎。他稳住神,深深吸口气,借助一个浪头,攀住船舷。腿木木的,好像不是自个的。他抠住帆柱窝,艰难地爬上船。手有些打颤。烟锅没了。酒壶还在,他一连抿了几口,让一丝丝热流毛毛虫样走遍全身每个毛孔。可惜掺了假!

月亮急急地在天空奔走。头顶有几片云彩缓缓移动。鱼越发暴躁,有力的尾巴打得船东倒西歪。他不由赞叹:黄鱼,果然名不虚传!老家胡家堤早先有座黄鱼庙,传说庙的中梁就是黄鱼脊骨做的。他至今不明白,黄鱼都成了神了,雕花神龛上香烟缭绕,打鱼人为何还要冒犯它、吃它?不怕报应么?

村子里传来公鸡打鸣声,鸡声通过水的折射,显得十分悠长。另外有个声音飞快地在耳边响了一下,他没抓住。是什么?

他举起鱼刀,果断砍断拦江的钩绳。一个牯牛困水般的大漩涡翻起,黄鱼不见了。刹那间一股大力袭来,撇子船被黄鱼拖拽,在浪尖狂奔。不觉间风也大了浪更大了,岸边黑乎乎的桃林箭一般后移。你拖我上哪儿?黄鱼!你把我的手扯疼了,钩绳勒进肉里,我快要把不住了。

突然,船猛地倾倒,他差点又掉进浪里,随即“吱嘎”一声,船回正了,黄鱼钻出水面,在船舷游着,几乎伸手可及。好威武的黄鱼!青脊上端立着箭簇似的背鳍,即便中了钩,硕大的头颅仍然昂然挺起,长长的尾翼不屈地翻腾。他不由对黄鱼产生了敬意。松滋河上,他讨嫌江猪,江猪既狡猾又残忍,它把人撞昏了食肉,渔人捉了它去熬油点灯治冻疮。黄鱼只吃小鱼小虾,黄鱼不吃人。黄鱼是很有品格的哟!

那个什么声音又在耳边响了一下。很轻,很柔,含了些撒娇的意味。

他仿佛看见黄鱼的眼睛迅速闪了一闪,比月光闪得还快。那眼神含意很复杂,但绝不是乞怜。鱼是没有眼睫毛的,怎么会闪眼呢?黄鱼忽地翻滚了一下,露出浅灰色的腹部。他探身挥动鱼戟,眼前忽然一片混沌,鱼跑哪儿了?

“太公,老师说,松滋河快要没得黄鱼了。好太公,你莫打它,我给你捂好热好热的脚!”哦,原来是婷婷天真的声音。他微合上眼,一阵震颤走过全身。是呵,这五六年来他不记得松滋河起过一条黄鱼。他穿开裆裤那阵,黄鱼爬到困水的牯牛背上玩耍,现在一季水连江猪的影子也难得会到。他想着,鱼戟软软地落在坐舱里。如何?把这条黄鱼留给婷婷,留给后人吧!

酒壶呢?他在怀里摸了个空。呵,一定是松滋河老朋友给藏了。眼有些粘粘乎乎,两块眼皮真叫沉。好想睡觉。月亮怎么变得这亮?像城市开发区上空的碘钨灯。风呀浪的怎都没了?鱼舱的几条麻花鱼蹦跳着,腥味儿越发浓了。他俯下身,吃了一惊,黄鱼身上一共才扎了两张12号的钩,有一张快要拉直了。黄鱼,你这充满力量的鱼,只要头一摆,就荷叶包黄鳝——溜之秋叶了。你怎不走?

听说黄鱼也是高寿者。我初次下河与父亲在这滩边用木炭烧钩那会你就认得我了吧?我死了埋前边河岸上,你会常来看我么?

他几乎用尽浑身力气,拔掉了鱼身的两张钩,他手一松,黄鱼走了,头在船底磕了一下,很轻。

他太累了,头一歪就睡熟了。大孙子和婷婷在如燃的晨光中找到他,他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几只野鸭在船梢呷呷叫唤,两只大雁在空中盘旋飞翔。他脸上带着微笑,手边沾满桃花屑儿的鱼戟上戳着铜钱大一块黄鱼鳞甲。

阳光洒满了松滋河。

注:黄鱼,即中华鲟。

江猪,即江豚。

《娄金书》,湖北西北部农村流传的历书。

火烧鳊 ,即胭脂鱼。

(载《天涯》1995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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