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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步西部散文作品选

作者:周步

马哈喇寺的春夏秋冬

周步

马哈喇寺还没有修建之前,河西走廊是元朝的岁月。

元朝之前的河西走廊,并不完全属于大宋。宋朝三百余年,有近200年的时间,河西走廊沐浴着西夏的阳光。西夏的第二任国王李元昊是个好战分子,也是一位军事奇才。西夏的人口大约是大宋的二十分之一,但兵员却占总人口的三成以上。就是这个“钉子户”一样的西夏,硬是和大宋死磕了近二百年,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宋末,西夏被蒙元所灭。

蒙元消灭西夏付出了很大的代价。蒙元的军队强攻不行,便采取迂回战术,绕道西域,先后拿下敦煌、酒泉等城池,然后折身回转,逐步啃掉了西夏这块硬骨头。也就是在这次战争中,成吉思汗死于行军途中。成吉思汗死因不详,蒙元方面一直是遮遮盖盖,语焉不详,甚至有死于西夏女间谍房事一说。这些奇闻趣谈和道听途说,只能增添历史的神秘感,丝毫没有影响元朝的伟大和成吉思的光辉形象。元朝确实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朝代。如果说,汉朝的伟大在于打通了西域、撕裂了匈奴和西域诸民族之间联合,使得大汉一跃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民族的话,那么,元朝的伟大,在于为中华民族的地大物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它为我们拽回了一个偌大的西藏。

元朝军队杀人如麻,比西夏军队更狠。成吉思汗去世之后,蒙古军队秘不发丧,直至士气正旺的蒙元军队攻破西夏最主要的城池、夏主投降之后,他们才公开了统帅已死的消息。他们几乎杀光了西夏的军队。这里隐藏着为成吉思汗报仇的心理。但是,于此截然不同的是,蒙元在处理西藏问题上,却一反常态,那个一脸傲气、桀骜不驯的阔端王子,他不但听从了随从的意见,而且还和吐蕃萨迦派的第四代传人萨迦·班智达由对立到多次谈论,反复磋商,可谓推心置腹,最后达成共识,西藏和平解放。两人由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后来,萨迦·班智达的侄子、年仅26岁的八思巴成了元朝国师。今天我们在瞭望青藏高原这片神秘雪峰的时候,无不为阔端王子和萨迦·班智达的睿智思想和博大胸襟以及深邃谋略产生深深的敬意。发生在河西走廊的“凉州会盟”,理所当然的被载入史册。同时也成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一件最耀眼的事件和一个最闪光的词汇。

河西走廊的光辉岁月由此开始了,藏传佛教有了实质意义上的开端和发展。中华民族各个地方,开始有了佛教思想和佛理艺术的遍地开花。

印度佛教传入中国的年代,学术界已有定论。其时间大约是汉明帝时期(约公元67年)。《善见律毗婆沙》记述,阿育王时代,佛教第三次集结后,曾派大德摩诃勒弃多至臾那世界、派末世摩至雪山边国布教。臾那世界,就是现在的中华大地。阿育王时期是中华大地的战国末期。西藏多罗那他《印度佛教史》称达摩阿育王时,高僧善见至大支那弘法;南璺佛教史书则称派末世摩至支那。这些布教活动没有译述和遗迹传世,所以后世无法证实。

但是,河西走廊中部山丹发塔寺的一块碑记,却对佛教传入中国年代的定论提出了质疑:“……山丹古寺曰发塔,其塔昔阿育王所建,其寺由塔始成,稽于经典明矣。”这是明朝滨州训导陈敏谪戍河西走廊时所撰的《重建山丹发塔寺碑记》里的一段文字。这篇碑记《山丹县志》有录。这篇文字当然不能作佛教传入中国的铁证,但透过这些文字,我们可以触摸到河西走廊在漫长时光里的风情状貌和人文景观。河西走廊汉武帝时期纳入大汉的版图,战国末期,河西走廊被另一个部落和民族统治。

佛教是世界性的。佛教一开始由古印度传入中国,经过长期传播发展,从而形成具有中国民族特色的中国佛教。由于传入的时间、途径、地区和各民族文化、社会历史背景的不同,最后佛教在中国大致形成了三大体系,即汉地佛教、藏传佛教和云南地区上座部佛教。而藏传佛教因为吐蕃王朝的崛起占据了西北大部分地区以及后来大元帝国、明王朝、清初皇室崇尚藏传佛教,从而使得藏传佛教在中华大地迅速发展,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明朝时候,藏传佛教已遍及河西走廊的城镇和村庄。

哈喇寺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和这样一个时期修建的。

马哈喇寺位于山丹城南三十多公里的焉支山下,是一座有近600年历史的佛教圣地。马哈喇寺前面有一泓清流与钟山寺贯通。钟山寺建于唐朝,其历史更加远久。马哈喇寺始建何年,已无详尽记述,现在,我们只能通过一些有限的文本记载和民间传说追寻马哈喇寺的历史踪影。而这些文本,最系统、最全面的就是收录于《山丹县志》、由明朝山丹籍贡生王尚?撰写的《建马喝喇寺碑记》。这篇碑记近500字,行文简约,层次分明,叙事完整,于微言中显大义,于叙事中见物景。现在,就让我们沿着这篇挥就于明万历三十四年八月的华章之脉络,走进马哈喇寺的春夏秋冬。

《建马喝喇寺碑记》全文如下,录为一观。

山丹南六十里,有旧古刹。天顺初年,始自僧沙迦会发心创建。至洪、正间,俱就倾圮。复遇僧智莹秀峰,再造鸿工,敬修佛殿。后有惠诚僧,行最上,缵承前模,援例题请,奉敕赐马喝喇寺也。环山带水,龙啸虎吟。登高望远,对景怡情。卫通西极,道接钟山。修前后正殿,供奉祖师、伽蓝,方丈、厨房悉具,塑像俨然。遂开常住地五十亩,以资香火。讵意隆庆之元,虏酋假迎佛以求款贡,盘住纵牧,践踏污秽,仅留地基。万历辛已之明年,猝寇背盟东归,居人张文、张世龙,目击荒凉,不忍坐视,共发善愿,与住持张演玉募化十方,官士乡耆人等,捐资鼎新,恢廓旧业,焕然改观。仍添设两廊罗汉、天王殿,鼓楼楼、厨房十三间。周围墙垣,筑砌高厚,培植树株,森森畅茂。命弟子张应科来谒,为文以垂水久。予思释氏之兴,渊源远矣,生于周昭,始于汉明,及晋、宋、齐、梁、陈,代代相承。洪惟我宣宗章皇帝二载之初,赐以敕谕,加次护持。二百祀来,荷丰登之庆,享乐利之庥,岂止一方而已哉。兹于烽火之余,重睹奂仑之美。鸠工于万历十九年,落成于二十八年,完葺于三十四年,庙貌庄严,佛力浩大,近者悦而远者来,庶足奠国家亿万年无疆之运耳,爰为铭,以纪其岁月云。

万历三十四年八月立。

明万历三十四年是公元1606年。这篇碑记提供了几个以时记事的信息,一是山丹南六十里,“有旧古刹”;另一个是“援例题请,奉敕赐马喝喇寺”;还有一个是宣宗章皇帝“赐以敕谕,加次护持”。这就是说,这座古刹早已有之;马喝喇寺的名字,是报送中央,由皇帝敕赐。明宣德二年(公元1427年),依照大明王朝的时代精神和有关部门的指导意见,于旧址重建。还有一个信息是,天顺初年(公元1457),僧沙迦会看到环境如此优雅的古刹宝地,竟然沦落此等荒芜境地,于是发下愿心,决定重塑金身。若此算来,这座寺院于今已有近600年的历史。

宣宗章皇帝就是朱瞻基。朱瞻基在位十年,38岁英年早逝,他给后世留下了不错的口碑。朱瞻基的儿子是明英宗朱祁镇。朱祁镇是中国皇帝生涯中两次登基大喜大悲集于一身的一个人物。他九岁登基,二十二岁那年,听信宦官王振的鼓动,御驾亲征,兵败土木堡被浮。他在漠北和北京城里度过了八年的被尊为“太上皇”的幽禁生活。30岁那年,时来运转,他的弟弟、明景泰帝朱祁钰一病不起,他乘势而起,“夺门之变”他再临帝位,在皇帝的位置上又干了八年。而于谦却成了这个事件的牺牲品。朱祁镇再登帝位的正统初年,镇守甘肃的太监刘永诚,巡视边境防务路过山丹,瞻礼大佛寺,对河西走廊佛教之盛和大佛寺金碧辉煌再三惊叹,回京后,奏请皇帝,朱祁镇赐额“土佛”二字,重金为色,高悬其门。山丹大佛寺由此声名更盛。

明朝皇帝在文化艺术方面并不是特别出色,但为佛教事业的发展,留下的墨宝却是不少。在张掖皇帝敕赐的寺名和赐额分别是:马蹄寺和胜泉寺由明成祖朱棣敕赐;宝觉寺与万寿寺由明武宗朱厚照敕赐;土佛寺、崇庆寺、普济寺、隆教寺和景会寺由明英宗朱祁镇敕赐;马喝喇寺由明宣宗朱瞻基敕赐。巩固中央政权,构建和谐社会,是每个统治阶层的首要政务,西北地区民族复杂,而佛教思想的清净善缘和慈悲宽怀又与明、清王朝的治国思路完全一致,所以上层统治者对佛教、尤其是藏传佛教大力推崇。于是,河西走廊的佛教事业,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繁荣时期。

马喝喇寺建于明宣德(公元1427年)期间,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期被拆除。现在,我们去领略马喝喇寺曾经的庄严辉煌和蔚然宁静。

马哈喇寺前面有一条河流,现名寺沟河。这条河流贯通钟山寺,两寺相距数十里,一水流东西,两相遥呼应。山丹大地干旱缺水,但这个地方却是一年四季,溪水潺潺,清流不断。夏天绿树成荫,冬天瑞雪皑皑。若以山丹地里论之,此地可谓旁山近水,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据说山丹最早的县城“删丹”县址就在离此不远的地方。从王尚?撰写的碑文“添设两廊罗汉、天王殿鼓楼、厨房十三间。周围墙垣,筑砌高厚,培植树株,森森畅茂”我们可以看出,当时马哈喇寺已颇具规模,设施完善,气象俨然。之后,经过宣德和正德两朝,这座百年名寺,已然是庙貌庄严,香火日盛。到了万历三十四年的时候,这座古刹更加佛力浩大,气象宏深,禅意闻达河西,声名远播四方。

然而,到康熙初年,经历明清交替的马哈喇寺,经受岁月的洗礼和风雨的浸泡,已是殿宇倾颓,前朝旧容。士民赵应绶坐隶斯地,遂发善愿,将家资折变,前后施舍白银一百五十余两,粮一十七石五斗,昼夜坚心补修正殿墙壁,盖造厢房十间,妆塑佛像二十七尊,由此寺院焕然一新。赵应绶过世后,他的儿子赵彦访得凉州藏经阁高僧汪罗汉,于是出资雇佣他人,接来高僧汪罗汉师徒五人主持马哈喇寺。汪罗汉戒律精严,德行素著。但佛地空门,并非全然清静。本地僧正便伙同其他僧人,驱逐汪罗汉回原籍,意欲霸占寺院。康熙三十九年(公元1700年)六月,赵彦上书山丹县衙,恳请给汪罗汉颁发住持执照。马哈喇寺附近村民张维枢、刘声炯、刘大德、尹先知、夏弘毅等人也联名上书甘肃协镇及永固地方总兵都督佥事,恳请准赏住持执照。这个执照的文字内容是:仰马哈喇寺住持汪罗汉遵照本协镇照内理事。将寺院早晚打扫,佛像逐一吹尘,一天中功课不断,昼夜之间灯火常明,务使远近之人诚心向善,共度迷津。香火田地任尔自种以供香灯,若有居僧及本地棍徒侵占地亩者听尔陈告地方官以霸占拟罪。

民国时期,马哈喇寺由一个叫郭介厝的佛家弟子负责管理。那时候,马哈喇寺皈依弟子很多,寺院便以牧羊、农耕等以劳养寺。后来,寺北还开辟了一个果园,每年到了杏子、李子丰收季节,香客可以自取品尝。后来,僧众们还在果园里面修建了一个小墩,高近10米丈,以作瞭哨保卫寺院之用。1956年,山丹县举办文物展览,郭介厝还将明代“宣德”年间铸造的小香炉等等,捐献给山丹县博物馆。

马哈喇寺最后一名住持叫李志华。1949年建国后,李志华相应国家号召还俗,并于1953年娶妻。2002年,李志华谢世,享年九十余岁。

马哈喇寺因何而得名?就这个问题,我曾询问过多人,得到的答复基本是一则流传在山丹的与马哈喇寺有关的故事:很早的时候,一位佛教弟子骑马自西而来,到了寺沟口的时候,马力疲乏,跌倒在地之后再也没有起来,“哈拉”着死了,于是此地建寺,取名马哈喇寺。但我总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其中另有蹊跷。因为佛教的每一句话都有深层的含义,不会如此直白或毫无内涵寓意。而且,报批皇帝“敕赐”,必然有文字说明或旁白解读。我甚至把它和梵语中的玛哈嘎拉、藏传佛教的护法等联系在一起,甚至想到了蒙古语中的“黑色”等等。之后向一些佛教人士询问,他们明确肯定的是,这个寺院属藏传佛教。

藏传佛教与汉传佛教有着那些不同?这是一个学术性的问题,一般老百姓当然无法深究其里。但是,他们有一点是共性的,那就是无论是藏传佛教还是汉传佛教、大乘还是小乘、显宗还是密宗,这些终究只有一个中心思想:诸恶莫做,众善奉行!

马哈喇寺依山旁水,环境非常优美。因马哈喇寺而诞生的一些自然景观如马蹄子石、马鞍子石,还有石板路上铁车钉头印等等,这和张掖肃南马蹄寺的“马蹄胜迹”同属天马神迹。——难道马哈喇寺真的与马有关么?我悚然。这里距离亚洲最大的山丹军马场仅仅三十公里的距离。

马哈喇寺消失了。马哈喇寺于上世纪五十年的末期被拆除。马哈喇寺遗址被后来修建的寺沟水管所整体占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我在寺沟水管所和寺院周边的人家住过数月之久。那是夏秋之交,正是瓜果飘香的季节,有一天中午,我走进曾经是马哈喇寺现在是寺沟水管所院的果园里,爬到一棵俗名花红果子的树上,像当年的美猴王进了蟠桃园一样,我大快朵颐,尽情采摘,畅快淋漓的享用了一番。但让我至今想不明白的是,当天下午,我呕吐不止,去了医院……三十多年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去年同乡张得煜提出要我写点有关马哈喇寺的文字,希望大家能够齐心协力,恢复马哈喇寺曾经的风情状貌和灿烂辉煌。我迟迟无从下笔。今日写下这些文字,我才发现,距离我家只有十几里之遥的马哈喇寺,在我心中,其实从未走远。

原载《延安文学》2018第6期

2018/5/11于通州

裕固草原,西部最美的草原

周步

有人问我西部最美的草原在哪里?我说肃南。为什么?我说肃南草原不仅是一片“金色草原”,更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家园。

肃南裕固草原在祁连山中。这片草原是中国六大草原之一——祁连山草原的核心牧区。这片草原幅员辽阔,风格峻然,时而峰峦如聚,时而坦荡如砥,时而碧草苍苍如诗如画,时而赤地洪荒如诉如怒。草原上有雪山、湖泊、林海、冰川,也有大漠戈壁和美轮美奂的丹霞地貌。现在炒的很火的七彩丹霞地貌,就在甘肃张掖境内的肃南裕固自治县,毗邻这片草原。每到夏天,肃南康乐、皇城一带牧草苍翠如洗,雪山晶莹如玉,喜欢在草原放逐心情的人们,便蜂拥而至,数以百计的帐篷蘑菇云般的从草原上升起。祁连山风光如画,肃南草原美若天堂。肃南草原,实在是西部最美的草原。

这片草原有另一个名字叫夏日塔拉。夏日塔拉是什么意思呢?夏日塔拉是裕固族语言,就是“金色草原”的意思。一如农夫对庄稼的珍爱,工匠对作品的痴迷。无需讳言,这片草原是一个民族生命深处的情感坐标和精神归宿,也是一个民族灵魂高处的信仰守望和图腾追寻。裕固族是这片草原上生活时间最长的民族之一。这个民族对草原的迷恋和执着,那是很少有人能够理解的。当你走进这片草原的灵魂深处,当你走进这个民族的情感深处,你才能深刻的体会到这个民族苍凉悲壮的生命历程和艰苦磨难的悲悯意识。

裕固族原名尧乎尔或尧熬尔。在更早的时期,这个民族还有畏兀儿和撒里畏兀儿、黄头维吾尔的称呼。尧乎尔、尧熬尔、畏兀儿其实是同一个意思。尧乎尔有粘合、集中的意思。那么“撒里畏兀儿”和“黄头维吾尔”又是什么意思呢?原来“撒里”就是“黄”的意思。而这个“黄”字里面,还包含着一些隐秘:黄头维吾尔,就是黄头回鹘。黄头回鹘就是甘州回鹘皇族的后裔。甘州回鹘失败后,他们大部分逃往葱岭以西,去了高昌等地,投靠回鹘的另一支系,少部分则留在河西走廊,或归顺大宋,或依附西夏,在祁连大山里,过起了不知稼穑、畜牧为生的岁月。

明朝“土木堡战役”是北方民族的一个转折点。那次战役之后,明朝政府为了民族之间的统一管理,便将“畏兀儿”这个部族安置在河西走廊甘州和肃州附近的祁连山一带。明朝的畏兀儿族,就是今天的裕固族。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为了统一各民族、各部族之间的称谓,确定将音相近似的“裕固”作为这个民族的称呼。裕固,汉语寓意富裕永固。现在这个民族在全国各地的人口总数不到1万5千人,是少数民族中的“少数民族”。之所以没有把裕固族归属于其它民族,是因为千百年来,他们一直保持着自己独立的文化传承和民族习俗。裕固族现在仍然集中在甘肃河西走廊中部的张掖市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和酒泉市肃州区黄泥堡裕固族乡。

梳理这个民族的历史渊源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裕固族人口不多,但他们的历史渊源却十分悠久,也十分复杂。这个民族的历史可以追溯公元前3世纪的丁零和4世纪的铁勒部落,与之后的回纥、维吾尔等民族都有着极为紧密的关系。丁零、铁勒、回纥都是中国历史上比较活跃的民族和部族。随着时代的变迁和世界格局的变化发展,这个民族和部族也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8世纪中叶时期,回纥击败了突厥,首领骨力裴罗在蒙古高原鄂尔浑河一带建立了回纥汗国。后来,回纥汗国败落,回纥部族一部分迁往葱岭以西,在高昌建立了政权,另一部分则流向河西走廊。9世纪中期,回纥在甘州建立了政权,史称“甘州回鹘”。回鹘就是回纥。“回纥”更名“回鹘”,是唐德宗时期的事情。鹘是一种大鸟,取意回旋轻捷如鹘。

甘州回鹘的历史很有些看头的。甘州回鹘从最初进入河西走廊到后来摆脱吐蕃族和归义军的统治,以一个独立的姿态登上中国历史的政治舞台,大约经历了200年的时间。甘州回鹘最强盛时期,河西走廊大约有30万回鹘人。据史书记载,当时有个叫宾墨的大食国作家来到河西走廊,在山丹某地,误认为其城就是中国的王城。由此可见,回鹘时期河西走廊的繁华程度。但回鹘并不是西北和河西走廊最强大的部族,为了生存和发展,他们必须得依靠中原政府的扶持和地方部落的支持。这方面最有效的法则有两个,一个是受封,另一个和亲。史书记载,当时受封的甘州回鹘首领有乌母主可汗、顺化可汗、奉化可汗、忠顺保德可汗、伊噜格勒·雅苏可汗等九位可汗。册封的可汗,就是中原王朝的属国。

回鹘和中原王朝一直保持着非常友好的关系。史书记载,唐至德二年(757年),唐王朝战事吃紧,葛勒可汗便派遣其子叶护,率领精兵四千余迅速出发,在陕西凤翔、扶风一带,部署队伍,准备作战。在那次战役中,总指挥郭子仪安排“先留宴三天”,叶护说:“国家有急,远来相助,何暇食为(《史记》)。”由此可见,回纥积极响应唐王朝的家国思想和大局认识。再后来,叶护屡建功勋,唐朝便诏封叶护为左羽林军大将军员外郎,诏封回纥将领骨咄特勒为银青光禄大夫鸿胪卿员外郎。事实上,唐王朝的强大,与这些边远地区少数民族领袖的高度思想认识和政治觉悟有着极大的关系。

从唐肃宗到唐宪宗50年的时间里,唐朝有七位公主,应回鹘之求,远赴边疆,作了回鹘的可敦(妻子)。因为这些和亲的历史因素,后世的甘州回鹘,便以“甥舅”关系与中原王朝相称。甘州回鹘则以优质马匹、香料、药材、玉石等进贡中原,中原王朝又将丝绸、茶叶、陶器以及先进技术和文化文明,通过甘州,传输到西域。中原王朝和甘州回鹘之间的贡使关系,史书中多有记载。这种友好交流和商贸往来,对河西走廊经济的发展、中原和西域之间商贸促进交流,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甘州回鹘是不是裕固族的先祖?就这个问题,今年初夏,我在北京请教了裕固族语言学家陈宗振教授。陈教授年近九旬,从事裕固族研究六十多年。陈教授说,甘州回鹘不一定是今天裕固族的先祖。地域上毗邻,并不是民族渊源和部族归属的依据。战败后甘州回鹘去了哪里、后来东迁的回鹘落脚何处,等等,都是未解之谜。现在这个民族虽然只有一万多人,但他们却分为东部裕固和西部裕固。东部裕固使用阿尔泰语系蒙古语族,西部裕固使用阿尔泰语系突厥语。这个民族信奉藏传佛教。他们习惯于在每座山峰的最高处,用石块磊起或者用木棍插上羊毛、彩带等物,称之为“鄂博”。鄂博就是神灵所在的地方。

回鹘的历史非常艰难曲折。从回鹘汗国到裕固族的命名,中间经历了太多的流离与颠沛,磨难和坎坷,甚至是战争、屠杀、追捕、逃亡等。但可以肯定的是,今天的裕固族,就是回鹘的后裔。这个民族能歌善舞,精于手工艺术和雕刻壁画等。在敦煌和张掖的一些地方,至今仍然能看到很多回鹘时期留下的艺术作品。现在,生活在肃南草原上的裕固人民,依然秉承了先祖音乐、舞蹈、绘画等方面的艺术天分。裕固文化,仍然是河西走廊乃至西北地区最具特色的地域文化。裕固族没有自己的文字,回鹘文已经失传。但他们中的很多人,依然可以同时使用裕固语、藏语、蒙古语和汉语等多种语言交流。很多裕固族文化的精品故事和歌曲如《黄黛琛》、《萨娜玛》等,一直口口相颂,流传至今。

去年冬天,当我聆听了由张掖肃南籍诗人赵光龙作词、裕固族歌手塔拉吉斯演唱的《裕固家园》等歌曲和萨尔组合演唱的歌曲,我的心灵被震撼了。那是一个草原民族从心灵深处流淌出来的深情向往。今年春天,我要写一篇与裕固族、与肃南有关的文字,便向居住在北京的钟付全先生询问一些与之相关的问题和书籍。钟付全是裕固族人。钟付全给了我他正在校正的“裕固胡杨家族”一书的清样和一些有关裕固族的网页链接。当我多方面的了解了这个民族的历史渊源后,我陷入了一种历史和文化的沉思。“裕固族在解放初期,人口只有3000余人,新中国成立后,在党的民族政策的支持下,发展到现在1万5千人的部族规模……(摘录《裕固胡杨家族》)”

一个民族,一个部落,经过多少次战争与文化的交锋和碰撞,才有今天中华民族大团结的良好局面,才有和睦共处、共谋发展的美好时光。了解历史,才能更好的对待现实,知道和平的来之不易,才能对和平更加珍惜。今天,岁月的风尘,早已吹散了昔日的阴霾和纷乱,站在这片蕴育过一个民族生命和灵魂的草原上,回首苍茫,展望远方,雄鹰飞过的地方,山河愈发辽阔激昂。

原载《张掖日报》

大美甘州

周步

甘州的历史不算短暂,两千余岁。甘州与凉州、肃州、沙州同庚,属河西四郡。河西四郡唯凉州(武威郡)独大,名气也最大,盖其原因,是沾了“大凉州”的光。凉州最大时,地域范围包括整个河西走廊和甘肃、青海、宁夏、陕西的一些地方,所以历史上有“大凉州”一说。有的史书上把姜维、马超、董卓都说成是凉州人,这也不无道理。但甘州从来不甘落后,甘州以其一州之力,与大凉州相依相伴数千年,最后落得个甘凉古道“金张掖”的美誉,也算是个不小的胜利。

大美甘州。

甘州之美,美在它的物产丰富和土地肥沃。甘州是河西走廊物产最丰富的一片绿洲。它南依祁连雪山,北走居延古牧,东接焉支草原,西连临泽湿地。甘州种植中原的水稻、玉米等作物,也出产西域的胡麻、孜然等物种。甘州是黄河以西唯一能够出产大米的地方。大米是南方的特产,在北方,凡是能够出产大米的地方,都有“塞上江南”之美名,甘州更有“金张掖”之誉。金者,尊贵也,在名字之前冠以“金”的地方实在不多,可见甘州之富庶。

甘州有弱水。弱水既黑河。黑河,甘州人民的母亲河,这条中国第二大内陆河流,它记录着甘州的历史,承载着河西走廊的变迁,演绎着月氏、匈奴、回鹘等民族的兴衰更替。它是甘州城市的缔造者,也是甘州城市的见证者。四千年的甘州历史,都记录在它的波光潋影里。这条从《山海经》里一直流淌到现在的河流,后经红楼梦里的那个大帅哥“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的释义而搞得人皆尽知。八百里弱水,滋润的甘州像一朵盛开的花蕾。

甘州之美,美在它的景色优美。甘州的景色之美,如同江南水乡的景色之美,美在一个“绿”字上。绿是江南的主色调,也是美的主旋律,有绿的地方就有美,有美的地方就有绿。“绿树村边合”、“秦桑低绿枝”、“春风又绿江南岸”、“春来江水绿如蓝”等等,都是描写江南水乡绿色之美的诗句,甘州也是。但甘州的绿色之美有别于江南水乡的绿色之美:“绿荫丛处麦毵毵,竟见芦花水一湾。不望祁连山顶雪,错将张掖认江南。”民国学者罗家伦先生的这首诗,寥寥数语,就把甘州麦苗与芦花连成一片、白雪与绿草相映成辉的塞上江南美景淋漓尽致的描绘出来。

甘州之美,还美在她的雄奇奔放和大气磅礴的迥然之美。甘州城东南一百公里的山丹军马场和肃南、临泽等地的丹霞地貌,实在是中国最好的旅游胜地和独一无二的地理画卷。山丹军马场,是世界上最大的马场,那万马奔腾的场面,那天地动荡的景色,那牧草连天的风光,那一碧如洗的流彩,无不让人惊叹和神往。而那气势恢宏、色彩绚烂的丹霞地貌,简直就是一个五彩缤纷的彩色世界,若云锦之乡。如果你置身其中,我相信你不仅仅是陶醉,你会被这个发育于侏罗纪至第三纪的色彩斑斓的人间仙境感动要么沉默、要么狂想……

甘州是佛教传入中国最早的城市之一,也是西北地区佛教文化积淀最为深厚的一座城市。甘州有国内最大的室内泥塑卧佛和用真金书写的绝世经卷。这是甘州城市的骄傲,也是甘州城市的名片。在这座城市里,有关佛经、佛教、佛法、佛事的故事和传说,实在是举不胜举。据传,元始祖忽必烈降生于此地。甘州大佛寺还是西夏国的皇家寺院,所以甘州又名“佛城”。这座城市有“一城芦苇,半城塔”之称。一个佛声塔影里的城市,她的人们是多么的安详和幸福。

甘州,西部大地上的一块璀璨宝石。

甘州,祖国歌声里的一个亮丽音符。

甘州不是那种歌喉婉转的城市,但她的歌声却在大唐的宫廷里响起。于是便有了《甘州大曲》。

甘州不是那种才华横溢的城市,一个叫柳三变的南国才子,却把她吟哦的天下皆知。于是便有了《八声甘州》。

甘州从来就不是战争的城市,所以甘州的大地上没有太多的英雄事迹让我们去凭吊怀古。甘州是平安的,一座平安的城市多么令人羡慕!

甘州从来就是一座有品位的城市,一座有品位的城市,怎么能和沆瀣为伍?所以甘州的土地上,没有出现过一个像样的土匪。

甘州,一座有两千余年历史的文化名城,所以甘州的名字,一直让人回味余久。

甘州,一座有四千余年历史的稼穑城市,所以甘州的农业水准,至今全国一流。

大美啊,甘州!

原载《文学月刊》2012年

兰州的黄河

周步

第一次见到黄河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那时候,我十八岁。我觉得照相这个行当不错,体面,不出力气,还沾了艺术的光,就说服了父亲,要了三百块钱去兰州置办照相的行头。我打听过了,我要的那种相机张掖没有,金昌和兰州有,就撺掇堂叔一起去了兰州。堂叔长我一岁,小学没有毕业就务农了,那几年他在小煤窑上干活,手头有点完全可以自己支配的资金。秋天,庄稼收割完了,我们去了兰州。

第一次出远门心情是非常激动的。更因为兰州有黄河——事实上,比买照相机更让我激动的,是能看到黄河。火车快到兰州的时候,天麻麻亮,朦胧中有人说过黄河了,我一下子来了精神,猛地坐起来,睡意全消。从车窗里往外瞅去,隐隐约约我看到黄河滩头,之后就消失了。但就是那迷迷蒙蒙的一眼,我的心情也是异常激动,甚至是热血膨胀。

下午,我们到中山铁桥附近,我看到了期盼已久的黄河。

黄河,中华民族的摇篮。黄河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是一种激情和一种冲动。那天,我在兰州黄河岸边伫立了很久很久。那是一个少年或刚刚进入青年时期男人特有的激情。也是一个内心狂热外表冷静的大男孩特有的矜持。在黄河岸边,我久久伫望不愿离去。这种感觉大概有些人永远也不能理解。所以,后来有人在我的家乡河西走廊中部得知长城就在附近而执意要去看看的时候,我没有如同其他人那样说“就一截土墙没啥看透头”之类的话,而是指明了道路,让他去享受心仪已久的憧憬和感动。对于情感上的事情,人类的共性无二。

这是我第一去兰州。我看到了兰州黄河两岸的人家和秀美风光,也看到了中华民族最神圣河流的雄性与壮阔。黄河,激流汹涌,浩浩荡荡,从无尽的远处流来,又向无尽的远方流去。不过,我看到的黄河,全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汹涌宽阔。

第二次看到的仍旧是兰州的黄河。那年,我二十一岁,我和二哥到金昌买东西,有几样没买到,就乘车去了兰州。那年秋天,正巧流行肝炎病毒在甘肃蔓延。二哥说,城市里病菌传播很厉害,饭馆是主要传播场所,我们买面包吃吧。我说那么多饭馆都在营业呢。二哥说不行。我们就在兰州吃了两天的面包。正是瓜果飘香、层林尽染的季节,我们在兰州市的几条大街上徜徉。我记得非常清楚,我们在爬白塔山的时候,我抱着一个八九斤重的大西瓜气喘吁吁的样子。那年我刚好读过甘肃作家王家达先生写的一篇小说《清凌凌的黄河水》,就特别留意了黄河。我发现黄河根本不是书中所说的那样。黄河水很浊的。但我相信黄河水的甘甜。

黄河、长城,永远是中华民族最伟大文明标记和精神寄托。之后又我又去过几次兰州。仿佛宿命似的,去了之后,我总会雷打不动的到黄河边上走走、看看。我在兰州看到的黄河基本上是在中山桥附近。2000年冬天,我在甘肃靖远黄河滩头度过了六七天的时光。那是一次生意上的事情。那次生意如同我生命中的一个疤痕,有些事情至今不能释然。但我永远感激那几个靖远段黄河滩头曾帮助过我、现在已失去联系的朋友。我们连人带车乘坐由缆绳固定的船只横渡黄河的时候,一个靖远朋友说,黄河没底,有一年一辆东风汽车掉进河里,连个影子都没找到。从靖远去敦煌,途径兰州,因为时间仓促,那次我没去看看兰州的黄河。

沿着这条水域,在黄河边上走走,已然成了我见到黄河必须要做的事情。2002年底我寓居北京后,八年的时间里,我再没有去过兰州。但几乎每年我都要回一趟张掖,途径黄河。列车途径宁夏中卫沙坡头的时候,刚好是上午九点,这一段的黄河弯弯曲曲,千回百转,势若巨龙,十分壮美。中卫的黄河和兰州的黄河有很大的不同。后来我仔细回味,这就是文野之分。这种文野,就是在城市里看到的黄河和在野之处看到的黄河的不同感受。黄河从兰州市穿城而过。兰州的黄河,已成为兰州城市的一张名片,已成为兰州的一部分。天下黄河第一桥的景致,早已深深地镌刻在这个世界的记忆中。

2009年初秋,女儿去兰州上学,我便有了再次拜谒兰州黄河的机缘。在天下黄河第一桥旁边,我们和在兰求学的表妹、堂弟一起照相留念。那天正巧有一个兰州黄河的大型节目现场录制,我们坐在黄河岸边的石阶上,在主持人激情昂扬的节目解说中,几个一脉相连的亲人,把短暂而又幸福的一刻,融入在兰州黄河波浪滔滔的壮美之中。

一别兰州,又是起八年的时光。今年春节之后回京途中,我特意在兰州留宿一夜。因为侄儿在兰州,我们便在兰州安宁区欣赏黄河的安排。这个季节的黄河,水势小了许多,很多地方河床露裸。这时候的黄河水,异常清冽。

我看到了清凌凌的黄河水。

初春的黄河滩头,草木还没有竞发,水鸟正陆续初至。风吹过来,已没有了凛冽的寒意。河堤朝阳的地方,小草已焕发出春的生机。向更远处看去,写春的人,早已支起了画架。

我在河床露裸的地方捡拾几块了石头,带回了北京。我在想,黄河经历了多少岁月的沉淀和巨流的冲刷,才把那几块深藏于地心的石头呈现在我的面前,馈赠与我。兰州的黄河,难当是我们前世的一段姻缘、今生的一段情结么?

原载《金城》2018.11

2017.10于北京海淀

风流古凉州

周步

凉州的历史太遥远了,遥远的如同中国的历史的手抄本。凉州在秦汉之初,就是一个活跃在中国历史舞台上西北地区最大的城市。那时候的凉州不叫凉州,也不叫武威,叫姑臧(或盖藏)。“姑臧”是匈奴族语言。姑臧城由匈奴人所筑。据说姑臧城有头有尾,有翅膀,如鸟形,也如龙形,所以也叫龙城。匈奴是北方草原上一个强悍的民族,匈奴最强大时,占据了整个北部草原和宁夏、青海、山西、陕西、河北的部分地区以及甘肃的河西走廊到新疆葱岭的大部分地区。所以,那时候的匈奴,可谓与大汉平分秋色,甚至在汉初的几次战争中,匈奴连连胜利,迫使大汉王朝以“和亲”的形式维持双边关系。和亲,就是以牺牲汉朝女子为代价,换取短暂的边防安定的外交政策。

匈奴何以如此强悍、迅速崛起并发展壮大的呢,这与他们的民族风俗、地域特质、生活习惯、人体素质、宗教信仰、价值取向等等有很大的关系,但更主要的,是他们占据了战争最有利的资源——马匹。在冷兵器时代,马匹的多少是一个国家军事实力强弱的体现。所以,占据了阴山、祁连山、焉支山等草原的匈奴,才有如此的强盛和嚣张。祁连山、阴山是中国最好的草原,焉支山是祁连山的一个支脉,但却是中国乃至世界上最大、最好的养马基地。匈奴歌谣“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兴旺;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唱的便是此处山脉。焉支山横亘于甘凉古道之间,距离甘州一百公里,距离凉州也一百多公里。凉州是中原通往西域途经河西走廊的第一座城市,也是最大、最关键的一座城市。凉州素有“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的军事要地之称,所以,占据了凉州,占据了甘州,就等于占据了西北地区战争的主动权。中国历史上好多次有关西北的战争,都是围绕着凉州这座城市展开。凉州的兵马如汉末的西凉军、唐朝的河西节度使(治所在凉州)等等,都是改变中原王朝命运、左右中国历史进程的一支部队。凉州,一座与中国历史密不可分的城市。

凉州,一座连接中原和西域、沟通东方和西方的关键城市。

凉州,一座西北地区最大、规模和影响力仅次于古长安的城市。

凉州,一座中原王朝不可或缺、西域诸国至关重要的战略城市。

凉州,一座中华大地上气质昂扬、潇洒迷人的诗歌城市。

我们必须承认,凉州的风流,与凉州的诗歌有着直接的关系。凉州是一座因战略而蜚声四起的边防城市,凉州更是一座因诗歌而名扬天下的边疆城市。所以,凉州的风流,必须得从凉州的诗歌说起,而凉州的诗歌,必须得从的凉州的战争说起。

凉州属古雍州。雍州为九州之一。九州中雍州为较大的一州,而雍州又以凉州为最,所以,三国时期天下分为十三州的时候,直接把雍州更名为凉州。凉州“统郡八,县四十六”(《晋书地理志》)”,所以历史上有了“大凉州”一说。而凉州在隋唐时,则相当于汉代的武威一郡,既现在的武威市。我们一般指的凉州,就是现在的武威市。公元前121年,汉王朝经过近七十年的休养生息,雄才大略的汉武帝终于发动了对匈奴大规模的反击战。第一战,河西之战。

河西之战是汉朝历史上最关键的一战,也是中原王朝进兵西域、收复北方草原和统一华夏民族的一个转折点。河西之战的主战场就在河西走廊中部的焉支山下。元狩二年春,年仅十九岁的少年将军霍去病率军在河西走廊与匈奴的部队展开了厮杀。此一役,汉军以前所未有的胜利,攻凉州,克甘州,取肃州,定沙州,歼灭了盘踞在河西走廊的匈奴部队,彻底打破了匈奴不可战胜的神话,从根本上扭转了战争的局势和打击了匈奴的嚣张气焰,为汉王朝以后的节节胜利,奠定了坚实有力的基础。河西四郡,自此建立,凉州古城,名震天下。

河西四郡的建立,是汉王朝布在西北地区的几枚棋子,也是钉在河西走廊的几颗钉子。即是在今日,透过两千年的时空岁月,我们依然为汉武帝的雄才大略和远见卓识投去钦佩的一瞥。武威——张掖——酒泉——敦煌,一条长达两千里的战略通道,直达西域。这条通道的开辟和河西四郡的建立,为汉王朝雄踞世界强者之林和东西方文化的交流、经济贸易的合作等都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凉州诞生了。

凉州既武威,更名凉州是东汉以后的事情。武威者,汉军彰显“武功军威”之地也,而凉州取其“地性凉寒”之意。武威——凉州,凉州——武威,这两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在汉朝以后的岁月里,一直在这片土地上交替出现。凉州城池是厚重的,凉州经济是繁荣的,凉州文化是灿烂的,凉州的精神是雄劲的。而气候的酷寒,朔风的遒劲,地域的广袤,景色的冷峻,穹顶深邃而高远,歌声苍凉而豪迈,民风坚韧而倔强,将士雄壮而威猛……等等这些特征,又致使凉州如一杆风中的大纛,迅速成为世界的聚焦中心。凉州,因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和战略意义的关键性,在近两千年的攻伐进取和防御守备中,渐次成为中国标志性的边防城市,于是也就成了“中华民族的精神边疆”。

凉州的特质是刚毅的,凉州的气质是迷人的。狼烟总是从凉州升起,烽火总是在凉州燃烧,战报总是从凉州传来,战鼓总是在凉州擂响。凉州,也就愈发成为战争关注的对象。战争和诗歌,像一对孪生兄弟,总是须臾不离。于是,凉州也就成为诗歌关注的对象。

黄河远上白云间,

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

春风不度玉门关。

——唐·王之涣《凉州词》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唐·王翰《凉州词》

有关凉州的诗歌灿若星河,这两首最为脍炙人口,可谓妇孺皆知。在这里,我确实没有赘述的必要,但我忍不住还想要说的是,这两首诗歌实在是气势恢弘,意境高远,寥寥数语,就把一个天远地阔、荒凉酷寒的边塞孤城,顿然间变得大气磅礴、雄浑遒劲。同时把战争的冷酷无情、戍卒的怨情无奈、人性的真实生动、战士的豪气冲天,刻画的淋漓尽致,形象逼真。然悲而不失其壮,怨而毫不颓丧,这是很多边塞诗无法达到的高度。这两首诗堪称边塞诗的千秋佳作,也是《凉州词》的扛鼎之作。——哦,凉州,有这两首诗就足够了,是凉州,成就了边塞诗的巅峰辉煌,是《凉州词》,让这座城市一跃成为中国城市标致性的风景之一。

凉州在中国历史文化名城排列中,甘肃第一。

《凉州词》在中国边塞诗影响力排名中,荣列第一。

有关凉州的诗歌为什么写的如此潇洒遒劲、气质迷人呢?这与凉州的城市气质和唐朝的人文精神有关。唐朝是中国历史上又一个伟大时期,唐朝的诗人们,他们大都到过凉州或西域,有的还随军远行,亲赴战场,戍守边关,报效国家。是壮志与豪情,让诗人如同战士,是壮怀与激烈,使战士成为诗人。所以唐朝的边塞诗,写的那么大气磅礴,昂扬奋进。

凉州的风流,确实是因为一些诗歌作品,名扬千古。写过凉州和到过凉州的唐朝诗人们都有谁呢,他们是岑参、高适、王昌龄、王之涣、王维、王翰、王建、李白、李益、杜甫、杜牧、元稹、白居易、张籍、韦应物、薛逢、郭震等。他们无疑是中国历史上最优秀的诗人,他们无疑是中国诗坛上最光辉的形象。还有哪座城市享受过如此厚重的诗歌待遇呢?除过长安,大概只有凉州了。他们中有游历天下的文豪,有途径凉州的过客,有随军征战的将士,有谪戍他乡的犯官,无论怎样的形式,这些风流才子的到来,为边塞诗的崛起和凉州文化的昌盛,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凉州也因此享有“多士之邦”的美誉,凉州文化,独树一帜。

风流古凉州。

凉州的风流,我总是绕不开一个战争人物,这个人物就是马超。马超不是凉州人,但他却成了凉州人民尚武精神的化身和西凉军骁勇善战的典型。据传,马超逢战必以白袍白马,所以有“白马将军”之称。马超精湛的武艺和骁勇威猛,即使在群星荟萃的三国,也是熠熠生辉,光彩照人。在三国时期,能够和张飞大战几百个回合并毫无惧色且愈战愈勇的战将实在不多,而能够和军事家、战略家曹操对垒并取得一定胜利的武将,更是凤毛麟角了。马超是不是来过凉州,现在已不得而知。我想应该是来过的,因为凉州毕竟是一座规模很大的城市,又是西凉军重兵把守之地,它的军事长官怎么能不来这里视察自己队伍呢?当然,这与今天凉州城里传说的马超府邸无关。汉末凉州的州治在现在的天水。

凉州的风流,我们必须提到另外两个时期,一个是“五凉时期”,另一个是西夏时期。五凉古都的建立,对河西走廊及西北地区经济的繁荣和文化的昌盛起了积极的作用。汉末及两晋时期,中原、关内、陇上,可谓连年战争,但独处西北一隅的凉州,却绝对安宁。“秦川中,血没腕,惟有凉州倚柱观。”这是西晋永嘉年间长安城里广为流传的一首歌谣,也是那个时期的真实反映,从这句民谣可以看出,凉州及河西地区当时安定的社会环境。凉州的安定和繁荣,致使一些中原学子纷纷西迁,移居凉州,避难河西。以凉州为中心的河西文化,与中原文化、江南文化,曾是五代时期中国文化的三大体系。这是凉州城市的福气。创造和维护这个环境的,就是吕光、李暠、沮渠蒙逊、李轨等人。李轨这个人很有些意思。唐武德元年(公元618年)八月,唐高祖李渊想统一秦、陇,便派人到凉州招抚李轨。李渊给李轨的书信称他为“从弟”,给他的官职是凉州总管和“凉王”称号,并赠送羽葆鼓吹一部。实事求是的说,高祖给了这位同姓兄弟一顶高帽子,当然也是很大的面子和很高的爵位。高祖想以“从弟”二字换取凉州的统一与和平回归。李轨要是能认清形势、顺应时代潮流的话,这确实是建设凉州和发展河西的大好时机。怎奈李轨偏偏听信了他人“今天下称帝者何止一人”的挑唆,不受高祖招抚,竟回书一封,自称“皇从弟大凉皇帝臣轨”,这就使得大唐皇帝不高兴了。于是,李轨的大凉皇帝梦也就到此结束了。但李轨执政时期,他注重凉州城市建设,大兴官学,寻访贤士,对凉州的经济和文化建设,却也功不可没。

提起西夏,我们不能不提起李元昊。李元昊,这个贺兰山下成长起来的鲜卑族拓跋氏的优秀后裔,也是西夏王国最出色的政治统帅和军事将才。历史对西夏讳言莫深,但历史却无法将西夏抹杀。据说李元昊中等身材,魁梧雄壮,英气逼人。宋朝边将曹玮驻守陕西延边,想一睹李元昊风采,便派人四出打探他的行踪,以期会面,但总是不能见到。后来派人暗中偷画了李元昊的图像,曹见其状貌不由惊叹:“真英物也!”并预言日后必为宋朝边患。西夏国的建立,凉州起着至关重要的军事保障作用。因为西夏,凉州有了“西夏陪都”之称,也因为西夏,甘州有了“西北佛城”之誉。

……

公元384年,鸠摩罗什来到了凉州,完成了《大品般若经》等的翻译工作,佛教由此进入中国。

公元748年,凉州本土诗人李益诞生了。凉州有了和李白、王昌龄一样,代表唐诗最高成就的诗人。

公元1247年,西藏并入中国版图合约在凉州签订。凉州会盟,见证了这一伟大的历史时刻。

公元1969年,铜奔马出土了。它一经出世,便扬鬃奋蹄,腾空而起。凉州,再次踏上了走向世界的征途。

……

原载《延安文学》2013第2期《读者欣赏》《陇粤商刊》等转载。

山丹地理

周步

山丹是我的家乡。这个在1:100万的中国地图上才能看到的小县,它的历史却有两千一百年之久。早在汉武帝开设河西四郡之时,它就已一个县域的身份屹立在河西大地。不过,那时候的山丹不叫山丹,叫删丹和日勒。也就是说,那时候的山丹境地设置两县。“山丹”这个名字大约出现于北魏时期,后几经更名,元初再次以山丹的名称沿用至今。在更名山丹之前后,山丹还有贯虏、弱水、仙堤、万岁、兰池、永宁等名称的使用和多县并列分治的局面。当然,地盘也时有大小,如西晋和十六国时期,山丹为西郡;唐高祖武德年间,山丹不但辖有民乐的部分地区,而且沿弱水东岸,迤逦西北方向直至居延海,都属于山丹。那时候的山丹,可谓一个大县。然无论山丹的名称如何更改,主人如何变换,地域怎样扩张,山丹县治级别的身份却始终没有降低,甚至偶有提升。如西夏时期山丹设甘肃军,元朝时期山丹为山丹州。甘肃军,这大概也是“甘肃”一词的最早出现和使用

山丹的历史如此悠久,山丹的文化同样灿烂。山丹有弱水。弱水,这条从《山海经》里一直流淌到现在的河流,它永远是山丹人民和张掖人民的母亲河。弱水流经千里,注入北部沙漠,形成居延海,创造了额济纳。额济纳就是胡杨生长的地方。弱水是一条神性的河流,也是一条神秘的河流,弱水更是昆仑文化圈标志性的一条河流。在西北,很多故事都与弱水有关。这条河流的周边,生活过几个在中国历史上非常有名的民族,它们是戎、羌、月氏、乌孙、匈奴、回纥等。这几个民族后来消失或离开了这片土地,但他们的故事却永远鲜活。弱水的源头很多,其中一条就在山丹境内的焉支山里。焉支山下的弱水河,波光粼粼,溪流潺缓,它养育了山丹人民,也滋润了河西大地,同时也使得后来的山丹城有了“三龙穿城”的奇妙美景。山丹,实在是河西大地和丝绸古道上一座独具特色的城市。

焉支山是山丹境内最主要的一条山脉,也是河西走廊最有名的一座山峰。这座山南北长不足五十公里,主峰却高达近四千米,所以焉支山峰顶终年积雪。“焉支长寒雪做花”、“虽居燕支山,不道朔雪寒”等等,都是历代诗人对焉支山酷寒景色的描述。焉支山在历史上有过“中国十大文化名山”之誉。那是什么时候呢?那是秦汉到隋唐之时。那时候的焉支山可谓“胜利之山”和“王者之山”的象征。胜利之山,是指汉朝名将霍去病于此大破匈奴,致使匈奴自此一步步走向衰败和灭亡。王者之山,是指隋炀帝在此召开万国博览会,并于焉支山下大宴西域二十七国使臣,所以今天的山丹有了“世博故里”之称。隋炀帝是中国历史上第二个到过河西走廊并亲临焉支山的封建皇帝。第一个是穆天子。

焉支山盛名久矣。焉支山的盛名,与其地盛产良骥骏马有很大的关系,传说中的火焰驹既出于此。焉支山在唐朝之前,几乎就是西域的代名词。中国历史上有关西北地区名山大川的诗词篇章,焉支山大概是着墨最多的一个。名将的杀伐征战,激励着将士的血脉喷张;帝王的千古豪情,触动了诗人的无限畅想。于是,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墨客,学者士子,僧行商旅,戍边将士,历经此地,必登临此山,攀高望远,把酒言志,慷慨抒怀。有关焉支山的诗词歌赋很多,这里例举一二,以观其风情壮貌,习俗物景。

胡马,胡马,远放焉支山下。

跑沙跑雪独嘶,

东望西望路迷。

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调笑令》(唐)韦应物

焉支山西酒泉道,

北风吹沙卷白草。

长安遥在日光边,

与君不见使人老。

——《过焉支山寄杜位》(唐)岑参

……

这是有关焉支山最为脍炙人口的两首诗歌。事实上,焉支山和弱水,是山丹大地的根本所在。山丹大地,因为焉支山而人文厚重,因为弱水河而渊源流长。

焉支山地处山丹县城东南四十公里处。马营河和山丹河就是弱水源头之一。与这座山和这条河流有关的神话人物、历史人物很多,他们是颛顼、大禹、老子、彭祖、西王母、穆天子、冒顿、浑邪王、霍去病、隋炀帝、李白、王维、岑参、哥舒翰、陈子昂等。公元一九三七年,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兵败河西走廊,总指挥陈昌浩和政委徐向前,避居焉支山,又给焉支山增添了新的历史人文色彩。

山丹最早的治所不是现在的县城所在地,而是在焉支山下的寺沟河附近。那是山丹还是“删丹”的时候。删丹的名字是怎么得来的呢,据史志记载,是“以晓日出映,丹碧相间如‘删’字而得名”。如此看来,这和很多人臆想的山丹花毫无关系。那日勒又是怎样得名的呢,史志也有记载,日勒的治所在硖口古城洼,也就是现在绣花庙往西的地方,以驻地城堡“旗翻日勒”之景而得名。删丹和日勒,是山丹境地最早的两个县治所在地城堡。

山丹多城堡。山丹的城堡多建于明代。明代是山丹外来人口迁入最多的一个朝代,也是山丹甚至西北地区社会结构发生重大变化的朝代。明朝之前的山丹是什么样子呢?据《甘镇志》记载,其地“男女罕事耕织,唯弓马是尚,畜牧为生”。也就是说,那时候的山丹,是一个崇尚骑术和箭术的游牧民族习俗成风之地。事实上,在山丹历史上,武人远远多于文人。山丹现在有迹可寻有据可考的古城堡遗址有:仙堤古城遗址、马营城堡遗址、东乐城堡遗址、双湖古城堡、硖口古城遗址、山羊堡遗址、黑城堡遗址、堡子城遗址、营盘台子、新河城堡遗址等几十处之多。这些城堡分别是哪朝哪代哪一任官吏的治所和哪些民众的居地,现在已很难考证了,但有一点却是清晰可见,那就是,从这些城堡的规模、设施、设置、布局、数量和以汉、明长城为主线的烽燧列障所形成的周密的防御体系我们可以看出,山丹地理位置的重要性。

这些古城堡是山丹历史近千年间的一个地理形态,也是山丹最丰富的文化元素和最厚重的历史底本。这些古城堡之外,山丹的一些寨、营、铺、驿等地也极有意思,这里不妨例举一二:老军寨,原名老幼寨;上寨子,原名上土军寨;柳荫寨,原名刘英寨;位奇寨,原名魏机寨;卢家堡,原名卢真寨;陈户寨,原名陈虎寨;等等。从这些村寨的名称可以看出,其大多是以当时寨子的主要人物和所在地的性质命名,如老军寨,因安置复退军人得名;刘英寨,是以寨主刘英的姓名命名。这些村寨之外,山丹还有如范家营、孙家营等地。营与军队、兵营有关,那么范家营是什么来历呢,据说樊梨花曾驻扎于此而得名。这当然是传说而已,不足全信。堡寨是人类进入社会形态之后的一种产物,以屯居和防守为主要意义。透过这些堡寨的名称,我们可以大致了解山丹的地理结构。据统计,到清代时,山丹共有58堡寨、6铺、3驿、5塘。铺是具有商贸、运转、交易、囤积等多种功能的场所,驿就是驿站,塘有似于现在的水利系统管理机构。

这些古城堡现在大都已经是面目全非了,有的甚至已经是荡然无存。保存相对完好的有硤口古城遗址、黑城堡遗址、堡子城遗址、新河城堡遗址、丰城古城堡遗址、马营城堡遗址、东乐城堡遗址、双湖古城堡遗址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地方。这些古城堡在近千年的岁月里,一直履行着遮风避雨和护守苍生的职责。有些城堡现在尚有形迹,有些古城堡已经是了无痕迹,无法让我们去凭吊怀古。如西晋时期的万岁县和兰池县,我们只知道万岁县在今天山丹的中部、兰池县在龙首山区,详细地址则无考。

山丹曾经有过一段州治的岁月。那是元朝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蒙古汗国置山丹州,州治就在今天的山丹县城。而在这之前,西夏大庆二年(1037年),山丹曾为西夏国十二军司之一的甘肃军驻地。西夏时期的甘肃军,大约等同于现在大军区的编制结构和防守格局。

这些古城堡我去过几处,如硖口古城堡遗址、花寨城堡遗址、新河城堡遗址和丰城堡遗址等。去的最多的当属丰城城堡遗址。那些年,我们家的羊群在北山放牧,我几乎是每隔十天半月都要去一趟北山,丰城古城在我去往北山必经的路上。那座城堡残破不堪,但有一面城墙因民居紧依古城而保护的相对完好。城墙上夯筑时遗留下的木质架杆和架眼清晰可见,每到夏天,燕子从里面飞出飞进,啾啾的叫个不停。

这些古城堡是山丹大地曾经的地域风情和社会风貌,也是山丹大地曾经的繁华景象和人文景观。山丹最早的城堡是删丹城和日勒城,山丹最大的城堡是山丹城和东乐城。山丹城毁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东乐城毁于民国初期。

在山丹古城堡中,硖口、霍城、大马营三座城堡因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性而规模最大,驻守军队的级别也最高,如清朝康熙年间,硖口营总兵升为守备,再后来由守备升为都司。硖口城最后一任都司戴尚武,逝世于1936年。

那么,让我们去看看硖口古城。

硖口古城是甘凉古道上至关重要的一处古城关隘。在清朝之前,去往西域的车马人等,历经此地,必须经过此处关隘。硖口古城地处焉支山余脉和北部山峰夹持的峡谷当中,地理位置非常险要。明朝诗人岳正有诗句“两山张掖如鸾峙,一水中流似马奔”写的就是此地壮丽景象。在去硖口之前,我们先去看看山丹大地上另一处与硖口古城一样重要的扼守甘青要道的关隘,这个关隘就是大名鼎鼎的扁都口。

扁都口(今属民乐县)是从青海西宁进入河西走廊唯一的一条通道。这条通道我走过一次,真可谓是“除却此路无它途”。那年秋天,应一个朋友之邀,我们取道扁都口去了西宁。祁连山高入云霄,扁都口谷深路狭,如若坚守此处关隘,纵然有千军万马,也断然不能翻越此山。祁连山平均海拔在三千米以上,所以山中天气晦暝多变,阴晴无常,时而一晴如洗,碧空万里,时而阴雨霏霏,冷风刺骨。据史料记载,公元615年6月,隋炀帝西巡河西走廊,在翻越祁连山的途中,随行将士冻死过半,随行的隋朝公主杨丽华因寒生病而死,当地有娘娘庙。我还记得那次去西宁,途径一个叫俄博的小镇,我们在那里小憩,那里的人们脸膛通红、黧黑,红的透亮,黑的泛光。那是扁都口之行和俄博小镇留给我的最深刻的印象。

此地如此险要,在这个关隘和山丹大地、硖口古城等地战斗过和驻守过的军事将领都有谁呢,他们是:霍去病、赵破奴、马贤、哥舒翰、按竺迩(蒙古汗国名将)、冯胜、王允中(山丹人)、武振(山丹人)、王进宝等人。王允中是山丹籍武将中战功显赫、爵位最高的一位将军,官至甘肃总兵、光禄大夫,将军病逝故里,奉旨御葬,其葬礼规格之高,在历代文臣武将也属罕见。将军晚年,曾捐巨资重修河西名刹山丹大佛寺。这些为国谋取、开疆辟域或镇守一方的将领们,他们是这片土地上的英雄楷模,也是这片土地上的军魂典范,他们为这片土地的安定团结做出了卓越贡献,也为这片土地的繁荣富强提供了有力的军事保障。

出凉州西行三百里,便是硖口古城。硖口古城作为一处军事关隘,可以追溯到大月氏时期。屈指算来,此处关隘于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岁月了。硖口古城地处甘凉古道细如蜂腰之地,所以此地有“甘凉咽喉”之称。此处关隘张骞走过,唐玄奘走过,陈子昂走过,林则徐走过。公元1553年(明嘉靖三十二年),刑部郎中陈棐巡视河西防务,途径硖口古城,见此处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便欣然奋笔写下“锁控金川”四个大字,并嵌刻于巨石之上,其字大如斗,现已成为硖口古城的一处人文胜迹。另一位在山丹刻石碑记的人物是左宗棠。左公率部收复新疆,途径山丹的时候,专程去寻访周小泉故里及其后族,并手书“周小泉故里”,竖石于山丹小东门之外。周小泉是明代理学宗师,生长于山丹,成就于秦州。秦州就是现在的天水。

我们来看一组与硖口古城有关的数字。《重刊甘镇志·兵防志·军制》记载:明代“山丹卫原额兵六千七百七十名,实际一千五百五十一名”。《重刊甘镇志·兵防志·堡寨》记载:“山丹卫领堡一十有六”,而“石峡口堡”一堡就有“轮戍兵常额二千二百二十八名,实在兵七百二名。其中骑兵六百三十七名”。也就是说,驻守硖口的实际兵员,是山丹卫总兵员的近一半,且多为骑兵,可见硖口城的重要性。

硖口古城除了军事作用,还负责邮传递运。硖口古城中曾设硖口驿,硖口驿置甲军40名,骡马21匹,车牛23辆,专司邮递。硖口古城东、西10里的地方分别设停云铺和丰城铺,专门负责邮传急递,直至清朝。

硖口在更早的时候叫泽索谷。泽索谷大概也是匈奴语,和焉支山、祁连山一样,现在已经很难说清楚它的确切意思了。硖口古城面积约19万平方米,开南、北门,有瓮城,北门外有外城,四周有护城河。这座古城和东北边的明长城连为一体,形成严密的防守措施。这座古城我去过多次,城池残破不堪,北边城门残洞尚在。城中有过街楼,上书“威震乾坤”的匾额。过街楼因年久失修,给人以风雨飘摇、苍凉冷落之感。每次我瞭望这座古城的时候,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凄楚悲愁和怆然忧伤。

有关硖口古城的故事和传说很多,最有名的是狄青的传说。据说狄青镇守西北期间,修复长城,日夜操劳,积劳成疾,病逝于硖口古城,其随身携带的宝物“闭水珠”也一同葬埋。其子性直,就依照狄青遗言,打造了一口石头棺材,将其父安葬于硖口附近,因此古硖口的水就干涸了。山丹大地有“找到狄青的坟,富裕山丹一县人”的传说。优美的传说,寄托了山丹人民对水的渴盼和对将军的爱戴之情。

硖口古城东二十里处便是定羌庙。定羌庙原为平定羌人而修建的庙宇。定羌庙在早年间是很有名的。定羌庙里有关羽等人的画像,据说还有王进宝将军的画像。公元一九五六年,出于民族团结考虑而改名绣花庙。唐代诗人王维、陈子昂,明代诗人岳正、张楷,清代诗人林则徐、谢历等均有硖口古城和定羌庙的诗文。清代诗人谢历的《登定羌庙城楼有感》一诗,情思悠远,怆然凝重,然悲壮而不悲伤,深沉却不低沉,堪与唐诗相媲美,录为一观。

定羌古戍独登楼,临眺无端怅远游。

烟雨一天凭对酒,英雄千古几封侯?

塞鸿飘渺长空远,羌管悠扬野草秋。

为问汉家教射客,到今何用姓名留。

在山丹,有两个地方必须一去,那就是山丹军马场草原和山丹大佛寺。

山丹军马场草原俗名大马营草原或马营滩,曾用名汉阳大草滩。西汉时期,此处设牧师苑,隋唐时期,更名汉阳监,宋元时期一度废弛,明清时期再次修复。1949年,山丹马场由中国人民解放军部队接管后,正式命名总后山丹军马场。山丹军马场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大月氏时期。大月氏之后便是匈奴。大月氏和匈奴在这片草原上经历了多年交锋,后来,匈奴胜利了,大月氏被迫西迁离开了河西走廊。匈奴在这片草原上大约生活了一百多年。匈奴是一个非常强悍的民族,据说,匈奴打败月氏之后,曾用月氏王的头颅做了酒杯。我实在想象不出,在那个崇尚武力,野蛮和暴力主宰这个世界的年代,那该是怎样的一种雄性和豪迈、强悍与张扬。匈奴后来也失败了,且消失的无影无踪。在这片草原上留下的故事与传说的是匈奴浑邪王,浑邪王姓什么,无从考证。

匈奴最强盛的时期是冒顿时期,也就是拥有山丹草原的时期。山丹草原是中国最好的养马基地,传说中的火焰驹、汗血马既出于此。在冷兵器时代,这里相当于一个快速部队的后方基地。所以,拥有祁连山和焉支山,就等于拥有了战争最有利的装备资源。冒顿是匈奴历史上最伟大的一位单于,也是匈奴历史上最有名的军事奇才。冒顿曾有过“纵精兵四十万骑围高祖于白登”的战绩。冒顿是不是来过大马营草原呢,现在已不得而知,但冒顿质子乌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情。乌孙当时位于现在的新疆鄯善一带。冒顿去西域,河西走廊是必经之路,那么,冒顿应该到过焉支山下,或许还朝这片草原上张望了几眼。

焉支山钟灵毓秀,大草原平坦如砥。山巍峨而不陡峭,草碧透并且柔韧。草长鹰飞,林静鸟鸣,骏马疾驰,弱水汤汤。在这样的草原上生活怎能不是一种享受呢?在这样的坏境中长大怎能不是昂扬向上呢?在这样的景色中长大的女子怎能不笑颜如花呢?匈奴把妃子叫阏氏,阏氏(焉支),阏氏(焉支),就是匈奴的妻子。

据《甘肃通志稿》记载,北魏拓跋焘时期,大马营草原“马多至二百万匹(我想应该是整个祁连山草原)。”这是我看到有关大马营草原马匹数目最多的记载。200万匹骏马是一个什么概念呢?这是一个庞大的让人无法想象的数字,这是一个壮观的让人难以测想的场面。今天,这片草原上的马匹总量已不足三千。但是,站在这片两百万匹骏马巨蹄叩击过的大地上,怎能不让人心旷神怡,豪气顿生,怎能不让人意气飞扬,气吞万里……

山丹大佛寺我去过一次,二十年多前,我看到的大佛寺是一地瓦砾。山丹大佛寺距今已有一千六百多年的历史了。山丹大佛寺和中国其它名刹古寺一样,曾先后六次毁于兵燹和政治罹难。山丹大佛寺原名土佛寺,明正统初年,镇守甘肃的太监刘永诚,观光山丹大佛寺,之后便奏请皇帝,明英宗朱祁镇欣然提笔,赐额“土佛”。

我去过的寺庙不少,但看到的大佛却不多。张掖大佛寺是国内最大的室内泥塑卧佛,山丹大佛寺是国内最大的室内泥塑坐佛。据一则碑记记载记载,山丹发塔寺在阿育王时期就以有之。也就是说,在春秋末期,佛教就已经传入河西走廊。而彼时的河西走廊,不属于中原王朝。张掖和山丹,是佛教沿河西走廊传入中国最早的两个地方,所以张掖又名西北“佛都”。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我在张掖火车站做事情,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我专程去了张掖大佛寺,领略了卧佛一睡千年不醒的风采。什么时候,我有缘去看看山丹大佛寺呢?什么时候,我才能“……依偎在/比真人大一百倍的佛祖身旁/默默地享受佛祖宽怀仁厚的关怀/和西夏的那个下午/遗漏下来的一缕阳光(摘自诗歌《大佛寺,西夏的一个下午》)”。

……

山丹,我永远的山丹。

原载《旅游散文》2014年。《张掖日报》转载

情韵甘州

周步

甘州是水做的。前几年读张掖籍作家王国华主编的《水韵甘州》,我就被这座城市倾倒了:原来我的家乡山丹毗邻的城市甘州,竟然如此丰神朗俊,旖旎秀美。山丹距离甘州六十公里,但我对甘州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我不知道甘州的历史,我不知道甘州的地理,我不知道甘州的人文,我不知道甘州的建筑。我只知道甘州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我只知道是甘州空旷高远的一首诗,我只知道甘州是平面无奇的一幅画,我只知道甘州是忧思凝望的一阙词。其实,甘州是神性的,也是灵性的;甘州是水韵的,也是神韵的。把这些归结起来,我觉得甘州是情韵的。

情韵甘州。甘州的情韵主要体现在一个“水”字上。水是一座城市灵魂所在,也是灵性所在。一座城市如果没有足够的水资源,它就是修的再好,顶多是一些精品建筑而非情韵神韵。在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是苏州、杭州、扬州,以及周庄、乌镇、同里等。江南水乡的杨柳依依,小桥流水,渔歌晚唱,吴语哝言,无不体现出旖旎风光和秀丽景色,那实在是人间仙境,梦里天堂。——尽管,我至今没有踏上过江南的土地,但这并不妨碍我对江南水乡的热爱和对那种的灵性的痴迷。我现在生活在北京,而我的灵魂深处,依旧有一种江南水乡的情韵和情感,情思和情趣。水是一个城市的肌肤。

——我的近在咫尺的城市甘州,一点也不输江南。

在甘州,你完全可以触摸到江南水乡的那份情韵和景致。

黑河是甘州的母亲河。黑河绕甘州而过。现在的甘州是张掖的一个区,也是张掖市政府所在地。很早的时候,甘州叫张掖郡,在张掖郡之前,这里曾是匈奴人占据的黑水国。黑水国如同楼兰故国一样神秘莫测。后来,北凉消灭了西凉之后,曾建都于此。北魏灭了北凉,将张掖更名西凉州。西魏废帝三年,改西凉州为甘州。甘州因城内甘泉遍地,泉水清洌甘甜而得名。甘州最辉煌的时候,应该是隋唐时期,甘州最繁华热闹的时候,当属回鹘时期。那时候,甘州和凉州、肃州、沙洲,如同现在的上海、宁波、青岛、大连一样,即使互市口岸,也是战略重镇。张掖,汉武帝时得名,取“张国臂掖”之意。由此可见此地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和汉王朝对它的期许。

甘州最热闹的时候,其繁华程度在河西走廊或黄河以西当属第一。如果说河西走廊凉州的战略位置略胜一筹的话,那么,甘州的经济优势,在河西走廊绝对位列第一。甘州是西北地区物产最丰富的一片绿洲,素有“桑麻之地、鱼米之乡”之美称。甘州至今是中国最大的玉米制种基地。宋朝时期,海上交通业的迅速发达和河西走廊隶属西夏的特殊因素,使得丝绸之路和河西四郡渐次退出了商贸交易的主导位置。之后,凉州成为西夏陪都,甘州成为西夏国皇家寺院。元朝时期,甘州为甘肃行中书省治所所在地。行中书省是啥意思呢?通俗点说,就是由中央派员直接管理的相当于现在的甘肃省政府所在地。甘州一线贯通东西,两山分割南北,弱水绕城而去,四季美景如画。所以,后来设立甘肃省行政机构的时候,直接把“甘”字作为甘肃省名称的首字。

甘州的城池不大,周长十三里有余。但就是这样一座不甚宽大的城池里,却拥有大大小小三四十座寺院,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有时我想,那些在佛光塔影里生活的人们,每天在清澈和雅的梵音中浸润,心境该是多么宁静,性情该是多么仁和。《甘州府志》记载,甘州“一城山光,半城塔影,连片苇溪,遍地古刹”。这是当时甘州城市的真实写照。

塔影和古刹是相对应的建筑物,都是佛教的产物。塔原先是和尚圆寂的安葬之地,由印度通过佛教的形式传入中国,之后,在华夏大地大兴其盛。再后来,塔的功能性质和寓意身份都有了很大的变化。塔由之前单一的纪念意义转变为镇守、瞭望、景观、地位象征等多重寓意和用途。于是,寺院也有原先供奉佛祖的庙宇场所,渐次转变为进行佛教活动和僧众诵经修行的所在。而有的寺院则逐步发展成为具有更多功能的建筑群。我们不难想象,在佛教东渐和丝绸西去的过程中,甘州对中西文化交流和商贸交易以及为彼此输送新鲜血液所发挥的重要作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说的是南朝寺庙之多,而半城塔影中甘州,也是梵音袅袅,悠然我心,苦海无边,一苇杭之。梵音和芦荻的气息荡漾的甘州,定然是处处充满灵性,处处充满情韵。

所以张掖又名西北佛都。佛教最重要也最伟大的人物鸠摩罗什在凉州生活了十七年。甘州距离凉州500里。那时候的凉州,是后凉都城。鸠摩罗什半岁能语,三岁认字,五岁开始博览群书,七岁跟随母亲出家,每天能背诵三万六千偈颂。他游学西域诸国,遍访名师大德,在青年时期就名扬西域,声闻中原。曾有三果罗汉预言,鸠摩罗什如果三十六岁没有破戒,他就会成为第二个佛陀。于是,为了争夺这位高僧,前秦和后秦发动了两次战争。公元382年(东晋太元六年),苻坚派遣大将吕光进军西域,消灭了龟兹,把鸠摩罗什“请”来到了凉州,后入长安。鸠摩罗什总计翻译经律论传94部,425卷。

甘州最大的寺院是大佛寺,大佛寺又名卧佛寺。卧佛在甘州最大,在张掖最大,在甘肃最大,在中国也最大。

甘州最高的塔是木塔。木塔始建于北周,重建于隋朝,再建于大唐贞观和大清康熙。现在我们看到的木塔,于民国15年重建。甘州极负盛名的金、木、水、火、土五座古塔,现存两塔,木塔和土塔。

……

像拥抱自己的亲人一样,像抚摸自己的孩子一样,我把甘州轻轻触摸了一次。

原载《张掖日报》

甘凉古道

周步

我一直觉得历史犯了个错误,不该把甘州叫张掖、凉州叫武威,在某种意义上,这消减了甘、凉二州作为历史文化名城的影响力。甘、凉二州,那可是历史上最富盛名、最具影响力的地域名词,也是丝绸之路上的重镇之一,现在是甘肃省最有名的两座城市和中国商品粮高产区基地。

甘州取意其泉甘醇清冽,或以州西南甘峻山得名。而凉州,其历史渊源则深远的多。凉州属古雍州,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地域范围则不尽相同。如曹魏时,凉州“统郡八,县四十六(《晋书地理志》)”,包括整个河西走廊和甘肃、宁夏、青海、陕西的一些地区,所以历史上有“大凉州”一说。大凉州的州治不是现在的武威,而在冀城(今甘谷县。另说在陇县,今张家川回族自治县境内)。隋唐时,凉州则相当于汉代的武威一郡,既现在的武威市。我们一般指的凉州,就是现在的武威市。甘凉古道,就是甘州到凉州的这条古道。千百年来,这条古道上走过多少民族,走过多少部落,走过多少商旅,走过多少兵车,不记得了,历史,只记得这里苍凉冷落,热闹繁华。

甘州离凉州四百余里,离肃州(今酒泉)也四百余里。肃州再往西行便是阳关和玉门关。阳关和玉门关是西北地区地理标志性的两个地方,“西出阳关无故人”、“春风不度玉门关”,说的便是此处关隘。玉门关往西,就是新疆,新疆既西域,古时属他国。凉州在甘州以东,距离金城(兰州)五百余里,距离兴庆府(银川)八百余里。凉州、金城、兴庆府呈三足之势。凉州是自古长安出发经兰州去往西域和自张家口、包头出发经银川去往西域的必经之路,也是中国历史上西北地区最大、最有影响力的边防城市。“欲开秦陇,必固河西,欲固河西,必斥西域”、“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等等,从这些精辟的论述和地理特质可以看出,河西走廊和甘、凉二州地理位置的重要性。所以中国历史上好多次有关西北的战争,都是围绕着甘、凉二州展开,得到了甘州,得到了凉州,就得到了河西走廊,也就得到了西北地区战争的主动权,反之,中原腹地则袒露于西北游牧民族的视野之下。甘凉二州,责莫大焉。

甘州即张掖,凉州即武威。张掖和武威这两个名字,早于甘州和凉州之前就已经使用。甘州怎么更名张掖、凉州又怎么更名武威的呢?我不知道。写在这里,我自觉汗颜,但我必须这样写,以此来督促自己对故乡做出一个认真的思考。我的故乡什么都没有,但有甘凉古道;我的故乡什么都没有,但有羌笛胡歌;我的故乡什么都没有,但有边城号角;我的故乡什么都没有,但有冷月弯刀……哦,这就够了,历史留给我们的,总是精神上的居多。

凉州七城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

——(唐)岑参

不望祁连山顶雪,错将张掖认江南……

——(民国)罗家伦

凉州美酒说葡萄,过客倾囊质宝刀……

——(清)张澍

葡萄酒熟恣行乐,红艳青旗朱粉楼……

——(唐)元稹

莫道武威是边城,文物前贤起后生……

——(清)许荪荃

五凉相睦烽烟静,碧野无垠麦秀稠……

——(当代)冯冶

两山张掖如鸾峙,一水中流似马奔……

——(明)岳正

等等,这些诗句,是对河西走廊地理景色的描写和风情特质的记述。“两山张掖如鸾峙,一水中流似马奔”写的是甘凉古道的蜂腰地段——山丹定羌庙一带的雄奇景象。那是一个天远地阔、若临苍穹的高原险峻之地。“不望祁连山顶雪,错将张掖认江南”。这首被无数河西学人引用过的诗句,描写的是甘州城市秀美景色和旖旎风光。“五凉相睦”,说的则是凉州在东晋十六国时期,曾先后建立了前凉、后凉、南凉、北凉和西凉五个小凉国的历史更替,所以凉州又有“五凉古都”之称。河西走廊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四千年前,那时,便有先民在此刀耕火种。秦汉时期,这里是强大的游牧民族——匈奴族的天下。东汉时,甘、凉二州已初具城市的规模。“凉州七城十万家”,十万家,这实在是一个不能小觑的数目,即是在今天,也是一个上规模的城市了,何况在一千年前的西北边陲。据记载,在唐代,甘、凉二州是通往西域要道上最繁华的都市,凉州更是西北地区仅次于长安的最大古城。有史学家说,在西北,敢于和长安叫板的城市,大概只有凉州了。那时的凉州,相当现在的上海、广州。丝绸、茶叶、马匹、玉器在这里交易,技术、技能、文明、文化在这里交汇。河西走廊是一个多民族的聚汇地,更是一个东西方文化的对接点。战时,这里阴云密布,旌旗猎猎,和平年代,这里就是一个文化交流和商贸交易的大舞台。“通货羌胡,市日四合”、“胡商贩客,日款塞下”、“使者相望于道”等等,是对甘、凉古城和甘凉古道的记录。甘凉古道之繁华景象,由此可见一斑。

但凉州给人的感觉总是沧桑的,这与凉州的地域有关。凉州地处西北边陲,地域广袤,气候凉寒(“凉州”由此而来),城市之外四野八荒都是戈壁沙漠,最近的城市和最大的绿洲就属甘州了,而甘州则远在四五百里之外。这样辽阔的疆域,这样雄奇的风光,再加上西北地区强劲的风沙和“胡天八月即飞雪”的异常骤变,难免给人一种精神上的苍凉。但也正是这种遒劲雄浑、空旷高远,成就了那么多描写西北大漠风光和塞上景色的优秀篇章。于是,便有了《凉州词》,便有了《塞下曲》,便有了《八声甘州》。便有了王之涣的千秋绝唱,便有了陈子昂万古流芳。边塞诗,中国诗坛的一朵奇葩,在西北大地首开先河,并且以甘州和凉州的地域名词具体表现出来,这大概也是时至今日甘肃依然作为中国诗歌大省的原始根由。

西凉快骑是我在史书上看到的一个名词。西凉快骑是驰骋在西北大地和甘凉古道上的一支骑兵劲旅,也就是现在的快速部队。这支劲旅以其迅捷的进军速度和极具攻击性的作战能力,常常让对手措手不及,让强敌望而生威。西凉快骑的主要工具——马匹,当然是来西北名山焉支山了。焉支山坐落于甘凉古道中间,一山独秀,雄峙西北。这座山因盛产良骥骏马而闻名于世,焉支山下的山丹马场,曾一度是世界上最大的马场。马超是西凉快骑最卓越的领袖人物。他的西凉快骑,就连当年纵横四海威震天下的曹孟德也发出“马儿不死,吾无葬地”的感叹,可见西凉快骑的战斗力。这支部队,后来成为蜀国的三大精锐之一。西凉快骑的威力,使得西域诸强不敢觊觎中原。但也正是这支劲旅,又使得中原王朝在得到保障的同时,也时常感受到来自西北的军事压力。汉末的董卓进京,便是一例。

在这里,我想说说几位与甘州、与凉州、与甘凉古道、与河西走廊有关的战争人物。凉州,有时指“大凉州”。

霍去病是这片土地上流传范围最广、影响力最深远的人物。“霍去病征西”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在河西走廊这片土地上,到处都有霍去病将军的遗迹和塑像,如焉支山上的营盘台子、山丹县的霍城乡,就是将军当年征战过的地方,其营地轮廓依稀可见。汉元狩二年春,将军率近万精锐之师,长途跋涉,由青海西宁进入河西走廊,转战千里,破数倍于己的匈奴于河西走廊和大漠深处。从此之后,“漠南无王庭”,这实在是一个英雄的千古绝唱。河西走廊这片千里沃野,自此归入汉家的版图,威武之师,从而张开了拓展中国的臂掖(“张掖”由此而来)。汉朝是中国历史上在西北地区用兵打仗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朝代,所以卫青、霍去病、班超、李广等,他们能够名垂青史。河西走廊,自此结束了不知稼穑、草木计岁的游牧岁月。

但历史总有它的多重性:……一将功成的地方/另一个民族/自此消失。”这是我在一首诗中的句子。我为那个消失了的民族一直不能释然,甚至耿耿于怀。匈奴族,一个强悍的北方民族,一个曾经让大汉王朝“谈匈奴而色变、窥胡马而远遁”的民族,永远的消失了。但匈奴健儿呼啸突奔的身影和北方天空下剽悍遒劲的英姿,是留在河西走廊数百年间的一个整体形象,历史,永远也无法抹去。

哥舒翰、王进宝都是这片土地上功勋卓著的人物,但他们的名气却不甚响亮。这大概与河西走廊文化传播滞后和无如椽之笔记录有关。《唐诗三百首》中有一首托名西鄙人的五言绝句《哥舒歌》:“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写的就是哥舒翰将军。哥舒翰是西突厥哥舒部落人,祖籍安西,生于新疆,曾任唐朝河西节度使、征讨安禄山兵马大元帅等职。他多次率兵抗击吐蕃族的侵犯,为河西走廊的安定和唐王朝的西北边防,战功赫赫。甘肃省山丹县境内的焉支山上,有哥舒翰奉旨督建的宁济公祠,后更名钟山寺。王进宝,甘肃靖远人,以平定吴三桂之乱,被后世称为“再造清室”之名将,授奋威将军,曾任陕西提督兼西宁总兵等职。据说他食量过人,力大无比,使两根铁鞭,重六十余斤。康熙八年(1669),王进宝驻守河西走廊的民乐草原,青海蒙古厄鲁特部首领怀阿尔赖率兵来侵,王进宝奉命迎敌。他身先士卒,冲入敌阵,左冲右杀,无人能挡,直杀的敌军人仰马翻,大败而逃。此一役,王进宝因作战勇猛、以少胜多而名扬京城。后来康熙帝召见王进宝,赐“五凤楼”,并御书“龙飞”二字,手书唐诗手令字画一幅赠送。还有一位在甘凉古道上留有传说的将领是狄青。据说,狄青戍边,修复长城,积劳成疾,临终之时,嘱其子打一口石头棺材葬埋于石峡口。其子性倔,偏偏这件事情却依了父言,真的给父亲打了一口石头棺材。狄青随身所带的宝物“闭水珠”也一同葬埋。于是,石峡口的水就干涸了。“找到狄青的坟,富裕山丹一县的人”。这是流传在河西走廊山丹境地的一句顺口溜。优美的故事,神奇的传说,寄予了甘凉古道上的人们对这位将领的爱戴之情和对水的奢望。石峡口,就是现在的峡口古城,那是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古城关隘。

贾诩,凉州人,这位从汉末走向曹魏鼎盛的乱世谋臣,可谓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其军事才能和战略远见,就拿当时一流的军事家诸葛亮、周瑜相比,我觉得也毫不逊色。甚至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贾诩,很可能就没有官渡之胜。贾诩之谋,使李傕、郭汜等几个几乎无路可走的败军悍将,在数战之后成为掌控汉室的乱世权臣。然李、郭无谋,且暴戾,致使贾诩另去他方。贾诩劝张绣降曹反曹投曹,无一不是军事与政治的双重佳作。辅佐曹丕,更是大智慧的表现。贾诩,惟其之才,才能被政治家、军事家曹操所倚重,也惟其之智,才能与曹操一起相伴到老。

马超是从大凉州走出去的一代骁将。我以为马超之骁勇剽悍,不在霍去病之下,然而他的功绩却不能与霍去病相比。他未能用盖世的勇武,开创千秋伟业,他甚至把汉末的战火,蔓延到了三国。好在历史不因功绩而忘却一些名字,马超,永远是大凉州人民尚武精神的完美化身。还有两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不能不说,那就是姜维和董卓。姜维,这位智勇双全的蜀国名将,惜乎其主不智,其时不济,费尽心机而未能成就大业,最后落得个为国谋计、身遭惨死的下场。但这丝毫不影响姜维身后的威望和他在老百姓心目中的位置。“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这首诗对于姜维,同样是恰如其分。董卓,这位从大凉州走向汉庭的一代枭雄,他不是大凉州骄傲,是大凉州的一个羞辱……

……说说甘州。甘州这座城市,从来都是一座安祥宁静的城市。河西走廊是一个谋伐进取、居险守要的兵家必争之地,但发生在甘州城市的战争却不多。翻开一部甘州史,你会惊奇的发现,这座城市很少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西夏与回鹘之间的战争,大概是这片土地上最残酷的战争了,其他时期,这里则相对安宁。一座安祥的城市,多么让人羡慕。甘州素有“金张掖”之称,敢在名字之前冠以“金”字的地方,实在不多,可见其地之富庶。甘州是河西走廊物产最丰富的一片绿洲。这里种植西域的胡麻、孜然,也种植中原的水稻、玉米。这里有冰川雪山,也有芦苇荻花。说到甘州,有一件事不能不说,那就是隋炀帝西巡。隋大业5年(609年),隋炀帝杨广率众经青海由扁都口到达甘州,在焉支山接见了高昌、伊吾等27国使团,并在此举办了轰动世界的万国博览会。一时间,甘凉古道商贾云集,车水马龙,甘州城之热闹景象不自细说。这大概是甘州历史上最热闹、最繁华、最风光的一次特大盛会,也是中原帝王首次抵达河西走廊驻足甘州。据说,这是世博会的雏形。

这里的人们安居乐业,这里的民风憨厚敦朴,这里的人们嗜酒好客,这里的客人不醉不归。这里是全国优质种子培育基地。这里的乌江大米曾为皇家贡米。这里是黄河以西唯一能够种植水稻的地方。这里有亚洲最大的马场——山丹军马场。这里有中国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室内泥塑卧佛——张掖大佛寺。这里有中国第二大的内陆河流域——黑河流域。黑河,这条甘州人民的母亲河,她哺育了甘州子民,浇灌了北部草原,滋养了额济纳,形成了居延海。这些,大概与甘州人民安居乐业的生活态度有某种内在的联系。

再说凉州。凉州这座城市,它的历史和中国历史简直无法分开。在中国,像凉州这样有深远意义和影响力的城市实在不多。凉州是中国历史上最具影响力边防城市。凉州在中国历史文化名城排名中,甘肃第一。有好几次,我与喜好甘肃和西夏的学者聊起凉州,他们一致认为,西夏国如果不是拥有凉州这样的战略要地,它不会有近二百年的历史,否则,一部中国史就要重写。凉州又名西夏陪都。凉州自2200年前匈奴人修筑了形状怪异的姑臧城开始,它就一直是西北地区经济、军事、文化的中心。凉州是唐初十大节度使中兵力最强胜的河西节度使所在地,“猛将精兵皆聚于西北”。“五凉古都”,更让凉州雄峙于世。在中原王国与西域诸强的战争中,凉州这座城市,是实际意义上的分野之地,谁占领了凉州,谁就拥有了西北战场的主动权。凉州,可攻、可守、可退、可进之地。凉州,扼守西北和进取西域最重要的城市。

但你千万不要把凉州想象成一座充满硝烟的城市。凉州是一座战略的城市,更是一座文化的城市。凉州是一个多民族相居的城市。在数千年的相融共生和与时俱进中,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西凉文化。西凉文化是了解西北、认识西北的必修课。凉州更是以凉州词为代表的边塞文化的主体城市。唐代的诗人们,大都写过有关边塞的诗篇,有的还亲赴西域,感受战地气息,欣赏塞上风光。凉州,理所当然的成了边塞诗的意象题目。在这座城市里留有佳话的诗人有王之涣、陈子昂、岑参、高适、李益(武威人)、王翰、王昌龄等,王之涣的一曲《凉州词》更是名满天下。一时间,凉州城人文荟萃、名篇佳作比比皆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羌笛胡马、冷月弯刀、旌旗号角、响箭战鼓、铁马冰河、朔风逆雪、黄沙牧草、烽燧列障,等等,构成了边塞诗苍茫绚烂的景象。凉州,成就了边塞诗的辉煌,边塞诗,塑造了凉州的文化形象。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唐)王之涣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唐)王昌龄

玉门关城迥且孤,黄沙万里白草枯……

——(唐)岑参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

——(唐)岑参

燕支山西酒泉道,北风吹沙卷白草……

——(唐)岑参

燕歌未断塞鸿飞,牧马群嘶边草绿……

——(唐)李益(武威人)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

——(唐)李白

千乘万旗动,饮马长城窟……

——(隋)杨广

都护军书至,匈奴围酒泉……

——(唐)王维

……

这些诗歌是对西北景色的描写,也是对河西走廊、甘凉古道的描写,更是对西北大漠风光、雄关漫道、古城关隘、边墙塞寨、风俗物种、军情战事的描写。甘凉古道在哪里,就在这些诗歌里。这些诗歌的背后,就是甘州,就是凉州,就是数千年的河西历史,就是数百里的古道沧桑。

来这里看看吧,甘凉古道,比历史更精彩,比传说更神奇,比马蹄更急促,比驼铃更悠扬。

原载《飞天》2013年

寻梦敦煌

周步

敦煌若梦。敦煌像个飞向九天的仙子,在人们的情感深处翩翩起舞。这座城市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都有这种梦幻般的感觉。这种感觉源于对敦煌飞天壁画的认知。那座沙山下面的洞窟里,有太多的这样的壁画和飞向九霄云天的梦想。这些壁画大多的是西方极乐世界的热闹场景和终成正果的善恶报应故事。佛教是世界性的。佛教思想在这里通过各种途径、各种方式的交流和传播,衍生出众多的学术思想和宗教派系,以及艺术类别等等。时光在这里流淌,思想和艺术在这里生根发芽,扬花结果。于是,敦煌这座城市,由最初的交通要塞,积淀成为文化璀璨场所。敦煌市就是以反弹琵琶的飞天造型作了城市的标识。

敦煌城市不大,但它的占地面积却是不小,敦煌是甘肃占地面积最大的县级市之一。这个深藏在大漠之中的绿洲城市,人口不足二十万,但它的影响力却远远超出一个县级城市所应承载的美誉度和知名度。敦煌名满天下。文博会期间,在去往莫高窟的路上,导游介绍说,敦煌创造了多个世界第一和中国第一:敦煌是中国第一个每天有直达北京航班的县级市。这当然也值得骄傲。这个城市的人口一直不是太多,所以后来在河西四郡的基础上设置地级市的时候,敦煌的行政级别定为县级市。其实在更早的时候,敦煌的繁华程度远胜于酒泉和张掖。敦煌人口锐减的主要原因是明正德期间,敦煌被吐鲁番占领,明王朝便下令闭锁嘉峪关,将关西平民迁往关内,废弃了瓜、沙二州。此后二百年间,敦煌这座城市,便城池荒废,百姓流离,田舍无存。敦煌这座城市,几乎从中国的城市名片中消失了。

但敦煌没有消失。

敦煌若梦。敦煌这座城市的地理位置,决定了这座城市的特色功能和品位价值。事实上,大多数人不远千里来到这座城市的,都是来寻梦的。“敦煌”一词最早见于《史记·大宛列传》。敦者,大也;煌者,盛也,其意盛大辉煌。但又有学者考证,“敦煌”一词,应该来源于某个少数民族的音译。在汉王朝设置河西四郡之前,这里就有人居住。那时居住在这里有据可寻的依次是乌孙、月氏、匈奴等。汉王朝把这里作为一个固守河西、经略西域的基地,而此后的岁月里,敦煌在完成了历史赋予它的使命的同时,又不动声色的把自己陶冶成一座世界艺术宝库。这是汉天子和后来的征战者、石窟开凿者、供养人、画师、传教士等等,万万没有料到的事情。

我来敦煌也是寻梦的。二十年前,我二十多岁,我从张掖来到了敦煌。那时候,旅游业刚刚兴起。我在这座城市里呆了半年后,依然找不到适合自己发展的事情,就回去了。之后又来到敦煌。又回去了。如此三番,在敦煌折腾了两三年,依然找不到可做的事情,于是就彻底断了敦煌寻梦的打算。记得有一次,我和一个熟识的敦煌人聊起月牙泉,他说月牙泉以前就是个水池子,夏天人们在那里泡澡,也浇地。现在都卖门票了呢。卖好几十块呢。看的人还不少。等等。也是在这座城市里,我第一次见到了那么多外国人。同时也见识了高消费、赌博、信徒、传教士、妓女、嫖客、骗子、冒险家、企业家、地痞流氓、无赖打手等各色人等。生命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和冷酷,也学会了无奈和坚强。敦煌,也用最真诚的语言告诉我,人生就像这座曾经光彩照人也曾经千疮百孔的城市一样,有辉煌就有败落,有信心就能崛起。

敦煌这座城市,从它一诞生就注定了不同凡响的命运,也注定了包容世界的情怀和放眼天下的胸襟。在中国,没有那一座城市像敦煌这样,把多个民族的文化信息和历史印记汇聚在一起,又把多个民族的文化符号嵌刻在岩壁之上。这座城市与我一别就是十六年的时光。今年9月下旬,我再次来到了敦煌。文博会期间,我特意在西大河两边走了走。西大河绚烂多彩的夜景,让人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十六年前的这里,完全不是这个样子。会后,在敦煌博物馆,听讲解员说到“悬泉置”遗址的时候,我一下子触动了很多很多。那个1987年才发现的遗址,从中挖掘出了2.1万余枚简牍和1.7余件遗物。这个小小的驿站城堡,简直就是一段窖藏在西部大地的活着的历史。据说那里珍藏着的有铜、铁、漆、木、骨、革、丝、麻、纸、毛、粮食等16大类物品,其内容之丰富,涉猎之广泛,实属罕见。这些物件涉及货币、兵器、家具、工具、猎具、文具、服饰等,里面有钢箭镞、五铢钱、铁木工具、农具、带钩、陶罐、陶碗、漆木耳杯、石砚、画板、草、苇、竹席、梳蓖、麻鞋、玩具、大麦、苜蓿、桃核、马骨等物品。仅仅简牍就有诏书、律令、科品、檄记、簿籍、爰书、劾状、符、传、历谱、术数书、字书、医方、相马经等几十项。这些物品大大的丰富了河西走廊的时光岁月丝绸之路的生命轨迹。悬泉置,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堡,一下子成为炙手可热的地理名词。

现在专门去悬泉置旅游的人还不是太多,因为它的知名度还不是太大。或者说敦煌可去的地方太多。比如莫高窟、月牙泉,比如敦煌古城、天马的故乡渥洼池等等。这些地方二十年前我都去过了。这次去往月牙泉的途中,我顺道去了雷音寺。雷音寺在《西游记》里有记录。之后才知道,那是一座西晋古刹,玄奘大师取经东归的途中路过此处。在那座古寺里,我偶遇几位来自甘南的佛教信徒。其中有兄弟俩,一个是喇嘛,一个搞企业,他们各自和我聊了一些。说真的,那些藏民对宗教的信仰,我打心底里有一种敬畏感。人可以不信神,但不能不信神圣。

现在我最为遗憾的,是在敦煌,我没有去过阳关。

也没有去过玉门关。

斯坦因、保罗·伯希和、奧登堡、奥勃鲁切夫是在敦煌臭名昭著的几个外国人。敦煌的所有景点他们大概都去过。也正是这几个强盗似的外国人,刺痛了国人对敦煌艺术宝库的末梢神经。那几个外国人到中国的时候,正是清政府和民国政府内外交困的时期。当然,历史永远不能假设,我们无法猜测那几个外国人如果不来中国,敦煌藏经洞的命运将如何。能否走向世界,能否躲过文革……

敦煌的历史太遥远,故事太多,人物也太多。在这纷繁杂乱的历史河道里,我对几个敦煌人物情有独钟,这个人就是乐尊、张芝、索靖、张义潮等。乐尊在敦煌三危山下看到了佛光闪耀,心有所悟,便有了第一尊佛像,有了莫高窟,也就有了敦煌学。这个故事也许过于简单过于牵强,但我还是相信它的真实性。张芝是土生土长的敦煌人,他的草书“精熟神妙,冠绝古今(张怀瓘语)”,不仅影响了包括书圣王羲之在内的一代又一代书法人物,同时也影响了整个中国书法的发展,为色彩斑斓的中国书法艺术,带来了无限生机。索靖是张芝的姊孙,书法成就直追张芝。历史上与敦煌有关的战争人物太多,但唯独张义潮的生命轨迹和战争思路,走出了“独霸河西”的境界和窠臼。

“敦煌学”成为世界性的的热词,是从二十世纪初期开始的。这个开始,也就是敦煌藏经洞被发现的那个日子。提起藏经洞的故事,人们不由的想起一个人物。这个人物就是王圆箓。王圆箓就像敦煌浩渺世界里一粒尘沙,但他却浓缩了中国二十世纪初期敦煌莫高窟的悲喜曲折,也浓缩了一个国家在积贫积弱时期对文化的漠视,以及一个小人物的家国情怀与百般无奈。王圆箓的形象有些猥琐,功过颇受争议。他与后来敦煌学人物如张大千、常书鸿等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但是,每每看到有人拿这些人物互作对比的时候,我的心中却是极大的不满,或不平。历史不能拿一种英雄主义的情节,去绑架一个小人物无知和过错。其实,王圆箓的故事,远比很多敦煌学人物的故事生动精彩的多,也深沉深刻的多

王圆箓是湖北麻城人。他本是道士,后来逃荒到了甘肃,就常住敦煌。王圆篆应该也是来敦煌寻梦的。一个偶然的机缘巧合,他成了莫高窟的主要管理人员。一个道教弟子去做颂经拜佛的事情,这似乎有些滑稽。但法度无边,弘扬佛法,就是弟子。上苍偏偏安排王圆箓雇佣的几个临时工发现了藏经洞这个天大的秘密。王圆箓对经卷知之甚少,所以也不感兴趣。但他知道这是好东西,有用,就挑了两卷比较整洁体面的经卷,去找当时的敦煌县令严泽。王道士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想让这位县太爷引起重视,希望能给他管理的莫高窟拨付一点银子。但王道士的想错了,这位县太爷对这些发黄的纸张不感兴趣。王圆箓痴心不改。1902年,敦煌新任知县是汪宗翰。汪知县是位进士,对金石学很有研究。王道士把藏经洞的情况给汪知县报告之后,汪知县即刻带了一队人马,亲自到莫高窟察看,结果是让王道士妥善保存,看好藏经洞。

王圆箓仍不甘心。他挑了两箱更“好看”的经卷,赶着毛驴风餐露宿,来到了800里外的肃州,找到了肃州道台廷栋。廷栋喜欢书法,但对书法之外的文字不感兴趣。据说王圆箓还斗胆的给老佛爷写了封秘报信,结果当然是可想而知。1907年,斯坦因来到了敦煌。之后就发生了我们知道的四十块马蹄银的交易。莫高窟藏经洞的厄运开始了。藏经洞里的绝世珍品,被一批又一批运送到了外国。我们今天谴责那些外国人,但那些外国人绝非偷渡,他们使用的是中国的骆驼和马车,雇佣的是中国的民夫。他们有中国政府的相关批文。1910年,清政府作出决定,把剩余的敦煌经卷全部运往北京保存。在运送途中,几乎每到一处,都被地方官员窃取一次。

“说到官府搬运他所钟爱的中文卷子致受损伤,他表示后悔当时没有勇气和胆识,听从蒋师爷的话,受了我那一笔大款子,将整个藏书全让给我。”“他将全部的心智都投入到这个已经倾颓的庙宇的修复工程中,力图使它恢复他心目中这个大殿的辉煌……他将全部募捐所得全都用在了修缮庙宇之上,个人从未花费过这里面的一分一银。”这是《斯坦因西域考古记》的一段记述。读这些记述,真的是五味杂陈,味交百感。

敦煌若梦。如同很多历史文化名城一样,敦煌在两千多年的时光岁月中,经历了太多的波澜起伏和跌宕坎坷。这个地方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也留下了太多的故事。经略西域的大计方针,固守河西的谋略规划,影响历史进程的宏图战报,攻取退守的密令军情。以及河西大族的飞扬跋扈,大德高僧的鸿远安宁,商旅的悲情与无奈,画师的孤影与青灯。这里走出和走进了太多的各行各业、各个领域的艺术巨匠和大家大师,也诞生和成就了许多名震寰宇、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巨子伟人。现在,敦煌已不再是一个交通要塞和经贸交易中心,而是一个现代化的旅游城市和东方艺术璀璨场所。敦煌藏经洞从发现到劫掠、再到有效保护,是近一百年的事情。而敦煌莫高窟和藏经洞从开凿、眷刻、绘制,到珍藏、遗忘、发现,历经一千七百多年的岁月。一千七百年岁月,是敦煌莫高窟从繁荣昌盛到凋蔽败落的时光,也是一个个王朝从战乱到战争的过程,更是人们的思想从迷茫到觉醒、艺术从趋于完善到至臻至美的过程。今天,敦煌艺术走进人们视野的时候,就像一个穿越千年的七彩仙子,翩然降落到了人间,世界无不为之惊讶和新奇。

“世界上历史悠久、地域广阔、自成体系、影响深远的文化体系只有四个:中国、印度、希腊、伊斯兰;而这四个文化体系汇流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中国的敦煌和新疆地区(季羡林)。”

敦煌莫高窟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开始得到有效保护的。

走出莫高窟是一条河坝,河对面的空地里有几座僧人的圆寂塔,其中一座的主人就是王圆箓。

原载《延安文学》2016年《华夏散文》等

西凉雪

周步

西凉落雪的时候,我去过几趟武威。武威就是凉州,凉州也叫西凉。西凉、凉州、武威是同一个地方,但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其地域范围和叫法则不尽相同。秦汉之初,这里是匈奴人的地盘。汉朝到东晋时期,凉州为九州之一,绵延数千里,其地域范围包括整个河西走廊和甘肃、青海、陕西的某些地方,所以在历史上有“大凉州”一说。十六国时期,这里先后有前凉、后凉、西凉、北凉、南凉五个小凉国相互更替和轮番上演。西凉国成立于公元400年,都城在敦煌,后迁至酒泉。酒泉在凉州西边,所以叫西凉国。隋唐时期,凉州则指汉代的武威一郡。

西凉国都酒泉距离武威四百多公里。西凉国的第一任君主是李暠。李暠是陇西人。李暠这人很有才气,也很有谋略和抱负。按他自己的说法,他更适合做一个学者而不是君主,但历史把他推到了这个位置。他最终未能实现帮助晋王朝统一河西走廊的愿望。他留给后世的是一篇充满忧患意识的泣血之作《述志赋》和酒泉往西十五里处的一座西凉王陵墓。《述志赋》至今读来仍然令人感慨不已。李暠特别重视教育和文化事业的发展,且礼贤下士,虚心向学,几次三番的聘请河西大儒刘昞做了他的教育主管。刘昞是敦煌人,在张掖一带求学和讲学。刘昞著述颇丰,他的《敦煌实录》堪称我国古代第一部实录性史书。

西凉国祚并不长,只有二十二年的时间,但它对河西经济文化的发展和五凉政权的巩固建设,影响力却意义深远。据史书记载,西凉时期,李暠曾向西晋进献中原失传已久的《人物志》等书籍和西凉本土学者、作家的著作一百多卷。当时中原战乱,民不聊生,可谓十室九空,因为刘昞等人对《人物志》的批注,才有了后来《人物志》回传中原地区和河西文化对中原文化的反哺。西凉文化、河西文化,历史长河里的一朵小小的浪花,对华夏文化的发展却增添了璀璨的一笔。西凉国二十多年的时间,实在是历史长河的里一朵小小的浪花,但后世的一些历史故事、演义戏曲项目,却把西凉国演绎成持续时间很长的一个国家。如唐朝薛平贵征西,说薛平贵在西凉国呆了十八年,还当上了西凉国王等等。事实上,到唐朝的时候,西凉国早已不存在了。唐朝李氏皇帝自称是西凉国主李暠的后族。由此可见,西凉国在人们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痕。

和西凉几乎同一时期的是北凉。北凉最先建都于西凉往东一百多公里的一个曾经叫建康郡的地方,后移都张掖。北凉的实力比西凉强大许多。北凉的君主初为段业,后为沮渠蒙逊智取。沮渠蒙逊是匈奴族后裔。沮渠蒙逊同样很重视文化教育,也很有谋略胸怀。据传,北凉的一位将领叛离后,沮渠蒙逊没有为难他的家眷,而是将其护送出境。沮渠蒙逊曾多次率军袭击西凉,均被西凉所破,最后只得和西凉讲和结盟,可见李暠之能。李暠初为效谷县令,后为敦煌太守,公元400年(隆安四年)建立西凉政权。公元422年,李暠死后的第三年,在一个西凉落雪的季节,西凉被北凉所灭。

西凉的雪应该比北凉的雪更大些,因为西凉更接近瓜州。瓜州素有“风库”之称。瓜州在敦煌和酒泉之间。风从瓜州更西的地方吹来,掠过西凉,再掠过北凉、前凉、南凉和后凉。前凉和后凉的都城均在武威。北凉的都城在张掖,南凉的都城在武威,南凉兵败迁往乐都,都城为北凉所占。所以武威有“五凉古都”之称。乐都现在属于青海,是一个稍微远离河西走廊的地方,不过彼时属于大凉州的地域范围。

西凉政权最活跃的时期,中原社会是一个支离破碎、凌乱不堪的时期,那时候的河西走廊虽然是一个五凉分治、相互攻伐的时期,但相对于中原,这里仍然是经济繁荣、文化昌盛。中原战乱,大批学者和士子逼迫南下或者西迁,他们西迁的地方就是河西走廊。这些学者和士子来到来以及河西走廊的统治者为了巩固政权,广征人才,河西走廊才有了历史上教育事业空前繁荣、学术气息异常浓烈的时期。这个时期在学术和教育方面最有成就的人物有郭荷、郭瑀、宋纤、刘昞、索靖、昙曜、索敞、张穆、张斌、祁嘉、宋繇等。郭荷是汉朝经学家郭整的六世孙,是西晋中原学者西迁的代表人物之一。史书称郭荷“明究典籍,特善史书”。据说宋纤弟子多达三千,规模堪比孔子。索靖乃张芝姊孙,其书法成就堪比张芝。

西凉落雪的时候,这片土地还走过很多人物。张骞和苏武是在这片土地上留下足迹最多的两个汉室人物。那时候,西凉还不叫西凉,也不叫凉州,整个河西走廊属于休屠王和混邪王的驻牧地。张骞在这片土地上被软禁了近十年。苏武的运气更差,在匈奴的地界上生活了十九年。他们都在这里娶妻生子,娶的当然是匈奴的女子。但他们是大汉的臣子,他们没有辱没汉天子的使命。他们为汉王朝开拓西域立下了不朽的功勋。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是大凉州的苍茫雄奇和西域大地的辽阔无疆,激发了一代又一代英雄的强国梦,于是,才有了他们坚韧不拔的拼搏精神和忍辱负重的决心毅力。于是,也就有了三千里大凉州风光无限,十万首边塞诗篇篇精美。

……腰悬锦带佩吴钩,走马曾防玉塞秋。

莫笑关西将家子,袛将诗思入凉州。

——《边思》(唐)李益

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

唯有凉州歌舞曲,流传天下乐闲人

——《河湟》(唐)杜牧

垆头酒熟葡萄香,马足春深苜蓿长。

醉听古来横吹曲,雄心一片在西凉

——《凉州词》(明)张恒

……西凉实在是一个写诗的好地方,一幅大写意的挂图铺展开来,寥寥几句,就是上好的诗句。这几首诗成诗的地方应该是古凉州一带。这几首诗虽然没有直接描写凉州,但却是描写凉州最优秀的篇章。感情真挚,内涵丰富,人物形象和内心世界跃然纸上。我甚至觉得,李益他们写这些诗的时候,应该是在西凉欲雪一个的冬天。这是地域环境赋予诗歌的魅力。来过凉州的还有陈子昂和王之涣。陈子昂写下《登幽州台歌》的时候,他已经去过凉州,王之涣写下《凉州词》的时候,他就在凉州。看来凉州的苍凉冷峻和空旷辽阔,确实造就了边塞诗的千秋不朽和边塞诗人的万古流芳。

凉州是一个民风强悍之地,也是一个长风浩荡之地。这片土地上先后生活过二十多个民族,有些民族如允、羌、乌孙、月氏、匈奴、呼揭、突厥、回鹘、党项等,这些民族都先后消失了,但他们的背影,却丰富了这片土地的山川风物和岁月时空。如姑臧,就是武威,最早由匈奴人所建;永固,匈奴混邪王王城,在此之前为月氏东城。甘州曾经是回鹘大都等等。这些民族都非常剽悍。在朔风遒劲的环境和人性刚烈的民族中间生存,“民风强悍”,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西凉,一个有刚性的地理词汇,一幅有血性的地域画卷。

西凉下雪的时候,我去过几趟武威,也写下过一些篇章。这时候的西凉,早已没有了先前寂寥与萧杀、凌冽和酷寒。但站在这片商旅与驼队共行、战争与和平同往的沙场之地,我感觉到的,仍然是五凉时期冷月弯刀的雄性和豪迈,凉州大马横行天下的霸气精神。

原载《张掖日报》2015

古甘州

周步

甘州在历史上的名气很大,其历史渊源也非常久远。1954年,考古学家在张掖市山丹城东南发现了距今约4000多年的四坝滩遗址。四坝滩遗址属新石器时代末期的马家窑文化类型。1987年,张掖“黑水国”遗址和张掖市民乐县分别发现新石器时代的石斧、彩陶和东灰山遗址。东灰山遗址挖掘出土大量磨制石器、陶器和炭化粮食以及猪、牛、羊、鹿的齿骨等。这些发掘充分证明距今5000多年的新石器时代,就有先民在张掖一带从事农牧业生产活动。有文字记载的与张掖这片土地有直接关系或者在这片土地上留下足迹的最早的历史人物有大禹、老子、穆天子、西王母等。这些神话般的人物远去之后,张掖大地随同历史的发展进入了中原的视野,其地域特质、风情物种和发展脉络也逐渐清晰:西戎有了独立的民族属性,羌、狄在这里和睦共存,乌孙和月氏于此拼死搏杀,匈奴和大汉在这里较量斗争。

甘州既张掖。张掖是甘州的孩提岁月。但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甘州和张掖的地理范围、行政级别和所归所属却不尽相同。如汉代的张掖郡,基本就是现在的张掖市;西魏的甘州,则包括现在张掖和酒泉的部分地区;清代的甘州府,辖张掖县;今天的甘州是张掖市所属的一个区。“张掖”的名称要比甘州早六百多年。也就是说,张掖这个地理名词使用了六百多年,之后,才有了“甘州”的出现。张掖这片土地在汉朝之前不属于中原,所以《史记》等书籍鲜有记载。从一些寥寥的文献我们得知,汉之前的张掖属于匈奴和月氏的地盘,秦之前的张掖属于月氏和乌孙。汉武帝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一代战神霍去病神兵天降,在六天的时间里转战千里,连破匈奴五座王城,其中一座就是今天甘州往西十几公里处的黑水国故城。黑水国故城是匈奴混邪王的王城。之后,霍去病的部队的部队折身回转,和浑邪王的部队在甘州城南一百公里处的焉支山下展开搏杀。此一役,汉军以前所未有的胜利,彻底击败了匈奴在河西走廊主力。美丽的焉支山,昨天还是匈奴载歌载舞的开心乐园,今天突然变成了一个民族黯然神伤的无奈回望。

发生在河西走廊焉支山下的那场战役,是中国历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场战役,史书详有记载。折兰王被杀,卢侯王被斩,浑邪王的都尉、相国被俘,休屠王的太子还有“祭天金人”成了汉军的战利品。休屠王的太子就是金日磾,后在汉为官,成为中原王朝爵位最高的匈奴籍官员。汉武帝一生最大的功绩,就是彻底改变了中原与匈奴之间的攻守关系。“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这句穿透历史的掷地有声的话语,和飘荡在华夏上空的大汉精神,肇始于此。

大汉四百余年,群英荟萃,灿若星河,在张掖这片土地上走过的英雄人物,可谓数不胜数,如张骞、卫青、霍去病、赵破奴、李广利、窦固、班超等等,可谓功勋卓著,青史留芳。但对张掖经济发展、人民生活安居乐业和长治久安等方面做出重大贡献的,应该首推窦融。窦氏家族累居河西,其家族成员多人在河西为官,如窦融的高祖曾做过张掖太守、堂弟做过武威太守等等。玄汉时期,王室混乱,窦融便辞去巨鹿太守,来到了河西,任张掖属国都尉。窦融宽怀待人,广交英豪,团结民族,深得河西地区官吏和百姓的拥戴。镇守河西期间,被推选河西五郡大将军。正是窦融苦心经营和据境自守的方略,才使得河西走廊在天下动荡时期社会稳定,人民富庶,兵强马壮。河西地区自古林木稀少,沙尘暴严重,窦融执政期间,他颁布了严厉的禁伐树木和禁杀马牛的政令,使得河西走廊农林牧业得以迅速发展。据记载,建武十二年(36年),窦融前往洛阳觐见光武帝,一路上驱赶的马匹牛羊,可谓满山遍野,难计其数。在姑臧(武威市)开辟的商品交易的市场,“日开四次”,可见其盛。晋末,天下大乱,各地军阀纷拥而起,占地为王,一片大好河山,不几年的时间,便陷入尸骨遍野、支离破碎的大分裂时代。河西走廊进入了五凉时期。

五凉时期就是中国历史上最混乱的十六国时期。但相对于中原地区,这时候的河西走廊,可谓一个社会稳定、文化昌盛的时期。五凉时期,也是中国历史上中原文化、江南文化和河西文化三足鼎立的时期。

以张掖为中心的河西文化的繁荣,可以说是中原文化劫后余生的重要留存。张掖并不是河西走廊的政治和军事中心,但张掖却一度是河西走廊的经济和文化中心。五凉时期的每一个执政者,都为河西文化的繁荣,付诸了极大的热情。五凉的第一个执政者是张轨,张轨曾为西平公、凉州牧等。西晋灭亡后,张轨据守凉州,多年的时间里,张轨一直使用司马邺的建兴年号,但实际上那时候的凉州,早已是地方割据政权。这是大凉州地区实质意义上的第一个地方政权,所以史称前凉。凉州在晋末领地八郡四十六县,而到了前凉鼎盛时期,凉州占地范围已包括东起金城,西到西域的十二郡之多。这十二郡分别是金城郡、西平郡、武威郡、张掖郡、西郡、酒泉郡、敦煌郡、西海郡、晋昌郡、武兴郡、晋兴郡、广武郡等。张掖郡辖三县,即永平、昭武、屋兰。西郡治所在今天的山丹。《晋书·张轨传》记载,前凉的第四任统治者张骏,他看到凉州人民生活艰苦、土地沙化现象严重,便生出一个治沙还田的想法,于是,朝堂之上,君臣共议,为民谋利。一个叫索孚的官员对此极力反对,说什么“凡为治者,动不逆天机,作不破地德”等等,张骏一怒之下,便把这个唯先贤之论是举的官员调到了西北更西的地方,做了伊吾的都尉。伊吾就是现在的哈密一带。可以说,前凉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治沙造田的朝代。前凉中期,一个油胡麻花盛开的季节,大学者郭荷来到了张掖,并且永久性的留在了张掖。

郭荷是汉朝大学者郭整的六世孙,以教授经学、明究典籍著称于世。永嘉期间(公元307——313年),中原连年战争,嗜杀成灾,郭荷连同家人、族人,翻山越岭,长途跋涉,从长安来到了张掖。郭荷在张掖读书和授学的地方,就是今天张掖东山寺和马蹄寺附近一个叫临松薤谷的地方。大学者于此讲学,河西学子便纷至沓来,求学问教,释疑解惑。河西走廊儒学极盛,既始于此时。“征九郡胄子五百人,立学校以教之,春秋行乡射之礼。”这是(《晋书·张轨传》)中的一段文字,从这些记述可见,前凉统治者对教育事业的执着热忱。张祚期间,这位前凉王更是虔诚致敬,多次派人前往张掖,征召郭荷出任他的教育主管。大概是郭荷的学术思想和统治阶层的教学理念相抵牾吧,郭荷谢辞了前凉王的高官厚禄,又回到了张掖。以郭荷、郭瑀、刘昞等为代表的河西学者,为河西文化的繁荣和中华文脉的延续,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中国佛教文化和石窟文化的繁荣发展,就始于五凉时期。

佛教传入中国史学界早有定论,大约是汉明帝时期(约公元67年)。其实在这之前,河西走廊的佛教早已有之,只是那时候的河西走廊不属于中原,中原地区无从知晓而已。在佛学东渐和中原文化走向世界的过程中,张掖一直承担着交流、融合、吸收、升华的重要作用。张掖也因此获得“西北佛都”之称。张掖距离敦煌600公里,距离武威250公里,距离长安1100多公里。时至今日,张掖仍旧是中国佛教领域卓有影响力的一座城市。

五凉时期是河西走廊乃至西北地区以张掖、武威为中心的相对独立的一个时期,也是整个中国干戈寥落、群雄并举的时期。这个时期河西走廊可圈可点的人物很多,如后凉的吕光、北凉的沮渠蒙逊等等,都在史册中留下了光辉灿烂的一笔。吕光涉世之处,就得到名将王猛的赏识,并预言后必有为。吕光文武全才,据传,后凉建立者吕光二十二岁那年,苻坚征讨张平,张平的骁将张蚝有万夫不当之勇,张蚝单枪匹马在前秦的军队中往返冲杀五次,无人抵挡。后来,两阵対圆,吕光出战,不到数合,便刺张蚝于马下,吕光由此威名大振。吕光一生做的最有意思的一件事情是建元十九年(383年),远征西域,他用战争的方式,把一代佛教宗师鸠摩罗什“请”到了中国。鸠摩罗什在凉州生活十七年。这也是河西走廊佛教文化兴盛主要原因。也是那次远征,吕光以七万之众打败了号称七十万的西域联军。班师回朝之时,吕光把龟兹乐舞也带到了河西走廊,为后世《甘州大曲》《霓裳羽衣曲》等的创作和兴起,打下了原始的基础。

前凉之后是后凉,后凉之后是南凉。南凉、北凉、西凉几乎在同一时期。这几个小凉国的主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坐谈论道各个满腹经纶,斯斯文文,打起仗来都是有谋有智,有胆有勇。他们关起门来在黄河以西的这片自家的土地上打打杀杀几十年,最后,北凉胜出,西凉和南梁先后淘汰出局。北凉都城初建康(今高台骆驼城),后迁张掖,再后来迁至武威。

北凉的建立者是段业。段业的皇帝几乎是捡来的便宜。起先,段业在吕光手下为将,曾任尚书、建康太守等。在一次战事中,吕光的儿子吕纂、弟弟吕延因轻敌兵败,吕光以护卫不利败军之罪杀了大将沮渠罗仇和沮渠麹粥。沮渠是匈奴后裔泸水胡族,河西世族,在地方很有声望。这件事恼怒了一位叫沮渠蒙逊的部将,他联合堂兄、时任后凉晋昌太守的沮渠男成,拥立段业为帝,建国北凉。然世事无常,人心难测,段业的皇帝干到第四年的时候,时为张掖太守的沮渠蒙逊用计杀死了沮渠男成和段业,成了北凉的新主人。北凉政权是中国历史上以张掖为中心最大的地方武装割据集团,控制河西走廊和西宁等地四十多年。北凉的统治者沮渠蒙逊同样是文化艺术的倡导者和践行者。据说,北凉流传至今的《劝农令》由沮渠蒙逊亲自撰文。有一年春夏大旱,蒙逊为此作文一篇《罪己诏》:“……役赋繁重,上天所遣乎?内省多缺,孤之罪也。”这件事不排除作秀行为,但沮渠蒙逊敦促各级领导干部全面做好为农业生产服务工作的严谨作风和真诚态度,足以让人敬畏。

更名甘州之前,张掖还有过一段“西凉州”的岁月。北魏灭了北凉之后,太武帝拓跋焘把凉州富商吏民、大户世族十万余众迁至平城(今大同),凉州几乎成了一座空城。那时候,负责凉州军政的乐平王拓跋丕,便将凉州府治移到了张掖。张掖在凉州往西,所以称西凉州。西魏废帝三年(554年),一些地方军政变动和调整,地域更名,张掖城内溪流四溢,清冽甘甜,所以西凉州更名甘州。甘州辖张掖、建康、酒泉3郡。那是甘州历史上地域范围最大的时期。

和河西走廊的其它郡、州一样,甘州是一个民族结构非常复杂的地方,各民族、部族之间的利益博弈,使得甘州的社会结构扑朔迷离,眼花缭乱。为了使甘州和张掖名称交替不至于混乱,在这里,我们大致梳理一下这两个地理名词更替情况:隋初,天下大统,隋王朝罢天下诸郡﹐以州统县。过了二十多年,大业初期(607年),隋王朝再次实行郡县制,罢甘州,恢复张掖郡。唐武德元年(618),大唐天子又将甘州更名张掖。唐玄宗天宝元年(742)﹐改州为郡﹐郡置太守。德宗建中二年(781年)又改张掖郡为甘州。郡、州的级别基本一样,但郡和州的管理机制却有很多的不同。西夏时期,甘州曾有过镇夷郡、宣化府的名称使用。在更早的王莽废汉时期,张掖还有过设屏、官式的地名称呼。元朝的甘肃行中书省、明朝的甘肃镇和陕西行都指挥使司治所,都在甘州,这些机构的设置,一度把甘州提升到如同现在省级和正军的级别层面。也就是说,甘州是元、明时期甘肃境内最高行政机构和军事治所。“甘肃省”首字“甘”既源于此。

甘州的历史开始了。甘州在历史上留下的很多精彩的社会场景和清晰的生活画面,也留下无数余味无穷的人文韵事和可赞可颂的艺术华章。甘州对后世中国经济、文化产生重大影响的一件事情发生在隋朝。这个事件的谋划者和实施者就是杨广和裴矩。杨广是隋朝的第二任皇帝,在位14年。裴矩活了八十岁,其生命历程可谓极富传奇。裴矩一生在北齐、北周、隋、唐都曾为官,隋唐之交,还在宇文化及、窦建德处任职。但令人称奇的是,这几个主子对裴矩都是非常器重。唐王朝时,李世民对他仍旧是推崇有加。裴矩一生做的对后世中国意义重大的事情就是通过游说分裂了突厥,诱使铁勒攻击吐谷浑,使得隋军轻而易举打败了吐谷浑,在今天的青海一带拓地四千里余里。那片地方就是现在的西海、河源、鄯善、且末四郡。这也是自西汉元帝弃珠崖经历700多年之后,中华民族大一统、中原王朝疆土最为辽阔的时期。

隋大业元年(605年),时年58岁的裴矩来到了甘州。裴矩四年的时间里,从长安、洛阳到甘州、沙州之间来来往往走了至少四次。那时候,甘州早已是西部最发达的经贸中心。裴矩来到甘州,绝不是简单的招商引资。他深知炀帝远略雄心,便通过走访往来丝绸商道的胡商番客,详细了解西域44个国家的风情习俗、地理物产、典章制度、山川险易、君长姓族、商贸需求等信息后,汇编了三卷本的《西域图记》,敬献给杨广。杨广大喜过望。于是,杨广有了御驾亲征、扬威西北的伟大行程。公元609年(隋大业五年)6月21日,杨广来到了甘州。杨广在甘州城南100公里处的焉支山下召开由西域27国首领、使节组成的万国博览会。这件事史书多有记载。应该说,那是杨广一生最风光的时候,也是裴矩一生最得意的时候。这次由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组织、大国之君亲临现场的的博览会,对后来丝绸之路的大繁荣、中国经济大发展、甘州作为西北经贸中心的确立,可谓意义重大,影响深远。

甘州最辉煌的岁月开始了。甘州最为辉煌的时期,也是中国历史上经济最繁荣、文化最昌盛、武力最强大的盛唐时期。唐朝是一个崇文的朝代,更是一个尚武的时代。唐朝的文人大都有一种积极向上、豪迈进取的战士精神。这种精神在以《凉州词》《塞下曲》为代表的边塞诗歌中,表现的尤为突出。唐朝的很多诗人如岑参、高适、王昌龄、陈子昂、王维等等,都从军西域,到过甘州。那种昂扬进取人文精神、磅礴豪迈的壮怀气质,直接影响着大唐诗歌艺术的艺术倾向和价值取向。唐朝的河西节度使,一直是唐王朝兵马最为雄壮的一支劲旅。名将杨敬述、崔希逸、盖嘉运、哥舒翰、郭子仪等等,都做过河西节度使。这些诗人和将帅的到来,使得以凉州、甘州为中心的河西走廊和以天山、祁连山为背景的西域风光,迅速成为影响中国文化艺术发展的地域坐标。以《凉州曲》《甘州大曲》为代表的西凉乐舞,由此进入大唐宫廷。

西凉乐舞也叫甘州古乐、西凉乐或甘州乐。甘州乐舞的形成,与曾经活跃在甘州大地的文化名人、军事将领、乐舞传人密不可分。“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篷舞。”这是唐朝诗人白居易在诗歌《胡旋女》诗歌中的句子。胡旋女就是龟兹歌舞伎。龟兹在今天新疆阿克苏库车一带。那些身姿优美、舞姿可爱的西域女子的演出,迅速风靡中原大地。其实,早在隋朝的时候,《国伎》、《天竺伎》、《安国伎》、《龟兹伎》已成了河西大地的流行乐曲,隋炀帝在焉支山下召开“万国博览会”期间,和各国使节一起观赏的就是《康国伎》。

《康国伎》是怎样成为隋朝的主要曲目的呢?据说隋文帝统一天下之后,一心想搞几首大国之乐,以示天下。怎么搞?搞什么呢?南北朝是亡国之音,定然弃之不用,周乐失传已久,搞出来更是乱七八糟。这时候,大臣郑译便推荐了来自龟兹的音乐,隋文帝很是喜欢。但大国之音怎能屈蹴于小邦之乐呢?于是,在一次高昌献贡给隋文帝礼乐非正式演出之前,太子杨广安排了乐师偷听了龟兹音乐,并迅速记谱、排练,在正式演出的时候,隋朝的“圣明乐曲”骤然响起。高昌使臣大惊,同时也对天朝文化佩服的五体投地。谁都知道,唐玄宗是个铁杆的音乐迷,唐开元二十八年(740),时任河西陇右节度使的盖嘉运把龟兹原生态的乐曲带到河西走廊,加以改进,形成独具特色的河西音乐,敬献给唐玄宗。因为创作地在甘州和凉州,所以这些乐曲便称之为《甘州曲》、《凉州曲》等。这些乐曲流传范围最广、对后世影响力最大的是《甘州大曲》、《甘州》等。唐朝《教坊记》所载的46首大曲中,《甘州》排名第七。后来,唐玄宗亲自操持而成的《霓裳羽衣曲》,更是将唐朝声乐推向一个全新的高度。这些乐舞里面,明显带有来自甘州和龟兹等地的音乐迹痕。

甘州在晚唐时期,这里进入了回鹘汗国的岁月。回鹘是北方草原的一个民族,早在安史之乱的时候,回鹘曾派兵听从郭子仪的调遣,协助朝廷破敌立功。唐文宗期间(840年),居住在漠北草原的回鹘被黠嘎斯所破,回鹘开始了一场民族的大迁徙。回鹘的一支迁入吐鲁番盆地,一支去往葱岭,另一支迁入河西走廊。葱岭就是今天的帕米尔高原。唐宣宗期间(856年),迁入河西走廊的回鹘驻牧山丹,并修筑了城池。那时候,河西走廊大部分地区已被吐蕃占领,唐王朝已是国运不济,乏力节制。为了抑制吐蕃势力的发展,唐王朝也需要第三方力量的介入,于是,在这样历史间隙里,回鹘得以发展。回鹘就是曾经的回纥。

甘州回鹘和大唐的关系一直相处的很是不错。这之间当然主要是战略关系,之外还有实在亲戚关系的因素。公元872年,河西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病逝长安,盘踞河西走廊的回鹘乘机攻占甘州,昔日的大唐城池,后被吐蕃占领,现在又成了回鹘的牙帐。这时候,回鹘奏请大唐册封,并攀附皇权迎娶了公主。于是,后世的甘州回鹘和大唐之间,就以“甥舅”互礼。“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杜牧诗)。”这首诗写的就是吐蕃占领河西走廊时期的真实境况。共同的利益和回鹘朝贡大唐的性质因素,使得甘州回鹘在河西走廊这片土地上有了长达近200年的统治岁月。宋时,西夏联合辽国,与甘州回鹘进行多次征战。宋仁宗天圣六年(1028年),辽兵久攻不下,便撤军而去,西夏李元昊却奇兵突袭,甘州城破。今天我们看到的始建于西夏永安元年(1098年)的张掖大佛寺,就是历史留给甘州最璀璨的文化标识,也是甘州向世界最靓丽的文化名片之一……

原载《张掖日报》2019.3月12,有删节。

2019/2/9

呼伦贝尔散记

周步

飞机上看大地,那是一种难得的壮美,也是一种倾心的享受。飞机从北京出发,不到一小时,便飞临内蒙古上空。对于内蒙古草原,我总是怀有一种敬仰和神秘。敬仰是因为它是这个世界上真正意义上的大草原。神秘是它贯穿祖国的东部和西部。我的家乡甘肃张掖,毗邻内蒙古阿拉善右旗。我到东北满洲里一带,那里仍属于内蒙古。而张掖到满洲里,中间相隔好几个省市好几千里路程,那简直是数重世界数重天。内蒙古草原,不能不让人匪夷所思。

飞机在内蒙古上空翔行。

对草原的喜爱,是因为我生活的地方河西走廊,是一片绿洲,但周边更多的是荒漠。一个在戈壁荒漠里住惯了的人,没有理由不喜欢草原。事实上,草原是人类的最爱。“一望无际的原野随你去流浪,心海和大地一样宽广。”这是《套马杆》里的一句歌词。可以毫不夸张的说,这样的歌词,只有内蒙古草原才适宜,只有呼伦贝尔草原才妥当。透过舷窗望去,是一片苍茫无限,无边辽阔。时间是下午五点,夕阳西倾,红云飞渡,感觉太阳在飞机的下方。夕阳下的山川、河流、道路、平原、屋顶、草地等等,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晰逼真,模糊神秘。一块一块的是庄稼地呢还是草场?问问同行的朋友,说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是绿色植被。

俯看天外的世界,止不住热泪盈眶。我忽然想起生命中的一些坎坷和磨难,崎岖和恐慌。人生,只有经历了太多的颠簸,才能体味到生命的珍贵和难得。——哦,草原,绿色,你让多少人满怀幸福,又让多少人诗意怅惘;你让多少生命回归到了原始的本真,又让多少生命走向繁荣与富强。

献上一条哈达,就爱上了这片草原。

哈达是草原民族最尊贵的礼节,也是蒙古民族最具地域性的标识。当我走出呼伦贝尔机场,迎接我的,是生命中第一次享受这样的礼遇和荣光。朋友特意请来礼仪小姐,为我们献上哈达。在这个世界上,最能打动人心的,是真诚。当我接过那条天蓝色的哈达的时候,那一刻,我对这座城市一下子有了一种亲近之感。事实上,人的一生中,有很多事情来自第一印象。这个印象会伴随你的一生。呼伦贝尔留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温情,坦荡,真挚。

因为在呼伦贝尔机场迎接我的,是一位未曾谋面的友人。

我们来呼伦贝尔是旅游的。朋友安排的第一个目标是根河。根河对我来说实在有些陌生。之前,我对根河毫无了解,也没有搜索过这条河流的相关信息。东北的河流,我唯一拜谒过的只有松花江。后来得知,“根河”一词是蒙古语,与“根脉”无关,其意为“清澈透明的河”。但“根河”这两个汉字的词义太明晰了,让人不由得想到河流之源或生命之本等等——其实,每一座城市,都是由一条河流开始。每一条河流,都是这一座城市或村落的命脉和根本。沿着这条河流,我们可以厘清一座城市的细枝末节,可以探寻一座城市的生命源头。

早晨九点,我们向根河进发。旅游线路是朋友早就拟定好的。朋友知道我有写作的爱好,就把几天的行程做了周密的安排。车出海拉尔,在经过伊敏河的时候,导游把海拉尔的基本情况做了介绍。原来海拉尔是“野韭菜”的意思。野韭菜,多么俗气的一个名字,又是多么的直截了当,爽快利落。就像邻家的小孩,那份真诚和亲切,永不改变。导游说,内蒙古很多地名都是这样命名的。这其实就是内蒙古地域文化和民族习俗的一个特点。

导游是个女孩,老家在鄂伦春人口较为集中的一个地方,所以她对那里的地域风情风貌顺带做了一些介绍。她说那里有嘎仙洞,是一个很有名的旅游景点。我对嘎仙洞略知一二,知道它跟鲜卑族、拓跋氏、北魏之间的一些关系,但呼伦贝尔草原太大,要去的地方太多,那个叫鄂伦春的地方太遥远,那些山川风物和古迹盛景,只能存留在生命的旅行和记忆之中。

额尔古纳在海拉尔去往根河必经的路上。到额尔古纳,亚洲第一湿地不能不去。

对于“第一”这个词汇,我总觉得有些嘘头之嫌,但既然是“第一”,总归有它的独到之处的,也就不能不去。在城市里,我们品味人文胜迹,在大草原,我们欣赏秀美山川。在额尔古纳湿地公园,当我登上景区的制高点,当我领略了北部中国壮美而辽阔的大好河山,当我走进金秋时节白桦的黄叶与丰茂秋草装扮出的斑斓画卷的时候,那一刻,我的心真的有些醉了,我的脚步,真的有些恋恋不舍。

北国金秋,长空万里,浩荡江山。亚洲第一湿地果真是名不虚传:秋水如一条彩带,缠绕着大地丰腴的腰身。白桦林的黄叶,与野生灌木红绿相间的树叶,把大地装扮的如画斑斓,如诗壮美。额尔古纳河由东向西,从城市的西北部擦肩而过。与其他城市截然不同的是,这座城市没有把钢筋水泥伸入到湿地,也没有自作聪明的把湿地囊括在城市的巨掌之中。这是这片湿地的福气,也是这个城市规划者的高明之处。所以,站在这个景点的高处极目四望,河流与湿地,城市和旷野,泾渭分明,又浑然一体。事实上,大自然的景色本身就很美,不需要人类在上面指手画脚。原生态的风貌,与城市流行色并相竞发,这才是人类文明进步的最佳法则。城市,像一盘五彩的棋子,镶嵌在大地之上;草原,保持着天然的静美,任岁月更替,光阴荏苒。

赶紧去看看根河吧,我想看过根河之后,再走进真正的草原。但人类是那么的贪婪,看到一处处美景之后,便开始有些步履迟疑,行动滞缓。而身临其境,更是不愿走出斑斓之地。在湿地公园我们耽搁的太久了,朋友说,根河怕是去不成了。

因为,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不能不去。

——我说的大草原,是双脚实实在在踏在坦荡如砥、一望无际的草地上面。

海拉尔通往额尔古纳的道路正在维修,路上就耽搁了一些时间,在额尔古纳湿地公园又浪费了一些时间,所以行程就得改变。返回的路上,我们去看草原。

草原,一个让人多么心动的词汇,它和城市、乡村、田野、大漠、河流、山川等等,构成了这个世界的丰富多彩和千姿百态,又与牛羊、牧人、歌声、白云、碧水、帐篷等等,赋予了一个地域形象的独特的秉性特质和风貌特征。在中国,能够称得上大草原的地方,呼伦贝尔应该是首当其冲。在呼伦贝尔,我对草原一词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草原,不仅仅是草地,更是宽广与博大,辽远与胸襟;不仅仅是绿色,更是热情与豪爽,壮美与生动。在这片大草原上,我对草原民族的历史进程和生活演变有了设身处地和身临其境的感悟,甚至对他们的生活习俗如天葬等,也由最初的恐惧不安变得认同和赞赏。这个民族在占领了整个亚洲之后,他们为什么没有把大片的草原变成农田、为什么没有在草原上修建更多的城池,以及这个民族对每一寸草地和泥土的挚爱与痴迷,对这些,我似乎隐隐约约的明白了一些。

有时候我在想,人类之所以喜欢草原,其实是喜欢一种宁静淡泊、悠然适宜的生活环境,喜欢自然与本真。大城市的繁华,无法消除人民对生活的压抑和寂寞,而能够释放和缓解这种疲惫的,只有草原。“辽阔的草原打开我心扉”,事实也是如此,在人类物质无比富裕的今天,我们的心灵却更需要抚慰。一些草原歌曲之所以经久不衰,就是这个因素。

在海拉尔市中心一个装饰考究的蒙古包里,一位蒙古族姑娘再次呈献了哈达,并演绎了几首草原歌曲。把蒙古包陈设在高楼大厦里,这大概是呼伦贝尔这座城市独具特色的一个经营模式和风情亮点。

返回海拉尔的途中,我们去了一个叫金帐汗蒙古部落的景点。蒙古包和可汗大帐告诉我,我已经双脚踏上了心仪已久的大草原。我看到了“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那条名叫莫日根的河流波光粼粼,回环曲折。哦,呼伦贝尔大草原,人类的大草原,我生命的大草原……

到呼伦贝尔草原,呼伦湖自然是不能不去的一个旅游景点。

草原和河流,如一对恩爱夫妻,永远相依在一起。如果说河流是人类繁衍生息的一个开端,那么湖泊就是上苍赐予我们照亮这个世界的一面镜子。这面镜子能照亮心灵的愉悦,能折射出生命的蔚蓝。

从满洲里回来的途中,我们去了呼伦湖。满洲里和海拉尔两地相距200多公里。去满洲里看国门,是友人特意设置的一个旅游环节。到新巴尔虎右旗看呼伦湖,是友人又一个精心安排。

呼伦湖又名达赉湖,是东北地区最大的一个淡水湖,也是中国第五大淡水湖。呼伦湖与贝尔湖为姊妹湖。呼伦湖和贝尔湖,就是呼伦贝尔地理名词的原始。“呼伦”是由蒙古语“哈溜”音转而来,意为“水獭”。“贝尔”蒙古语意为“雄水獭”。在这个世界上,好像有水的地方就有故事,而故事大多与恶魔或爱情有关。呼伦湖也是如此。传说很久以前,蒙古部落里有一对情侣,姑娘叫呼伦,小伙子叫贝尔。贝尔为了施救被恶魔抢走了呼伦,就与妖魔展开了冒死拼杀。贝尔胜利了,但这时候的呼伦,已化作滋润草原的碧水。悲怆的贝尔发誓永远守护在呼伦的身边,于是施展法力,在呼伦湖之南又有了一泓碧水。这泓碧水,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呼伦湖。人民们为了纪念他们,就把这两座湖分别取名呼伦湖和贝尔湖。呼伦湖周长约九十公里。贝尔湖在中蒙边界。站在呼伦湖畔看一泓碧水,那清澈浩淼、静谧深邃的湖水,感觉真如上苍镶嵌在呼伦贝尔草原的一颗明珠。

蒙古人热情,好客,这大概所有人的共识。蒙古人为什么好客呢,这与他们的民族习俗和地域环境有关。有一个词汇叫同化,一个人到了陌生的地方后,就会逐渐被地域风俗所同化,于是,也就有了当地人的秉性和气质。朋友是山西人,他到呼伦贝尔生活了二十多年。去往呼伦湖的路上,朋友给我们叙说了他从山西到呼伦贝尔的经过,以及在海拉尔的发展历程。“呼伦贝尔草原太美了,也太大了。呼伦贝尔是世界上占地面积最大的地级市,也是中国最大、最美的草原。”朋友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说。

朋友是做防水材料的,他的公司不是大,但他注重科技,所以得到了自治区政府及国家相关部门的多次奖励。朋友说,他想在呼伦贝尔一直生活下去。他对这座城市有感情,也有信心。我与朋友的“交往”有六七年了,但一直未曾谋面,今年“十一”期间,应朋友再三邀约,于是有了呼伦贝尔之行,于是有了大草原之旅。

朋友姓谢,叫谢志杰,一个生活在呼伦贝尔草原的山西运城人。

原载《人民网》2016

阏氏泪:焉支山的传说

周步

河西走廊中部的焉支山,在中国历史上是非常有名的,曾有过“中国十大文化名山”之誉。那是什么时候呢?那是隋唐时期。但有些却人不以为然,认为是空穴来风、故弄噱头。其实不然,当你真正了解了这座山之后,你就会为这座山丰富而厚重的历史和人文胜迹大吃一惊。春秋时期,这里是乌孙、大月氏等民族相互争夺轮番盘踞的草原,秦汉时,焉支山落入匈奴之手。公元前121年,汉武帝发动河西大战,之后,焉支山便纳入汉朝版图,这里就成了游牧文化和农耕文化、中原文明和西域文明的碰撞区。再后来,隋炀帝在这里举办万国博览会、哥舒翰修建钟山寺,李白、韦应物、岑参、陈子昂等大诗人的吟哦唱和,无不给这座山留下光辉灿烂的文化形象和胜迹典故。焉支山,名副其实的中国历史文化名山。

焉支山的历史如此辉煌灿烂,但焉支山是怎么得名的呢?这事还得从匈奴时期说起。

那时候焉支山不叫焉支山,也不叫胭脂山或燕支山,胭脂山和燕支都是焉支山的同名谐音。当然更不叫大黄山了,大黄山是更后来的事情。那时候的焉支山叫什么名字呢,现在谁也不知道了。那时候焉支山在匈奴手中,掌管这片草原的是头曼单于的一个得力亲王,也就是浑邪王的先祖。头曼单于有好多妃子,各个都很风流漂亮。头曼单于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妃子呢,因为按照匈奴的习俗“兄去弟可纳其妻(《史记.匈奴传》)”,战争结束后,谁拉回来并安葬战死将士的尸体,谁就可以得到他的财产和老婆。头曼单于是匈奴的老大,他有这方面的优势,所以他的财产和老婆就多。老婆多,子女就多,老婆和子女一多,家庭矛盾就出来了。

头曼单于的一个妃子为她的儿子惦记上了太子的位置。

单于把的妃子叫阏氏。头曼单于的第这个阏氏是个乌孙人,长得十分漂亮,也很有心计,她进宫不到一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这可把头曼单于给高兴坏了。于是,这个女人凭借自身的容貌和她在后宫里的地位,愈发得到了头曼单于的宠爱。她的那个孩子也是乖巧伶俐,很讨头曼单于的喜欢。但匈奴王室的规矩和其他王国的规矩一样,太子只有一个,这是谁也不能更改的事情。怎么办呢?这时候,这个女人便动起了歪念头。

她要让太子消失。

那时候的太子就是匈奴王子冒顿。

冒顿才十几岁,当然不懂得大人们之间的勾心斗角。但冒顿的母亲却察觉到了,她就悄悄地告诉冒顿,要他处处留心,时时着意,不要惹这个女人生气等等。但一个女人要是认定了的事情,那是谁也拦不住的,她就会时时给冒顿绕弯子、处处给冒顿下绊子,以期达到目的。好在太子的口碑很好,大家都很喜欢这个孩子,所以这个阏氏尽管觊觎了很久,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当然,她绝对不敢贸然出手杀掉太子。那样一旦事情败露,后果将不堪设想。怎么办呢?这时候,历史上发生了冒顿质子月氏的事情。质子,就是把自家的孩子质押在别人的手里,以保证某项事情的顺利进展。

现在很难说的清楚这件事是不是与头曼单于的那个阏氏有关,但冒顿质子西域却是千真万确的事情。于是,冒顿去了数千里外的月氏国。月氏国就在现在的新疆伊犁一带。

这个乌孙女人的计谋得逞了。于是,她就开始放手经营自己的势力,一旦时机成熟,她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把自己的孩子扶上王位。至于冒顿的死亡,在她看来那是迟早的事情。因为只要她有意无意的挑起两国之间的一些事端,太子就死定了。但她的如意算盘还是算打错了:月氏国王怎么会轻而易举的让冒顿死呢,因为冒顿的安全一旦出了问题,两个国家的安全就会出现问题。所以,他把冒顿保护的非常安全。

冒顿在月氏国生活了好几年的时光。

又过了几年,世界格局和匈奴内部发生了一些变化,冒顿的安全确实受到了威胁。冒顿随时都有被杀掉的可能。这时候,冒顿已经长成一个身材魁伟、武艺高强的青年将领了,一般人想杀掉他,那也是不可能的。怎么办呢?冒顿当然知道自己危险的处境。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冒顿太子从月氏王国神秘地消失了。几天后,冒顿出现在河西走廊的焉支山下。

焉支山是匈奴的地盘。从月氏国到焉支山,有三四千里的路程,冒顿是怎么在即没有月氏国出关关蝶也没有匈奴王国入关关蝶的情况下来到焉支山下的呢,这一切得益于月氏国王的那匹宝马,那匹宝马就是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汗血宝马。原来,冒顿盗了月氏国王的汗血宝马,翻山越岭,日行千里,从荒无人烟的戈壁深处一路向东,来到了焉支山下。这也是焉支山与汗血宝马的原始根由。

冒顿回来了。但让冒顿想象不到的是,他质子西域的这些年,头曼单于贪色好乐,又娶了几个如花似玉的阏氏。那个想谋害他的阏氏,已培养了一批自己的力量。这个王国有近一半庶王大臣都拜倒在她的兽皮裙下,成了她的心腹或亲信。这时候,冒顿的母亲已经死了。更可怕的是在最近一年的时间里,冒顿被他人诽谤,造谣说他投敌叛国、有反心等等,他的名声被彻底败坏了。现在他贸然回来,等于自投罗网。焉支山是老浑邪王的驻牧地。老浑邪王是头曼单于的心腹将领。他知道冒顿回来这件事情之后,非常吃惊,也非常震撼,他认定冒顿日后必成为匈奴的一代霸主。于是,他冒着“窝藏潜犯”罪名的危险,把冒顿匿藏到焉支山里一个牧人家里,等待事态的好转。

那个牧人住在焉支山里比较偏僻的一个地方。

老牧人家里有一儿一女,儿子和父亲在山里放牧,女儿和母亲在家料理家务。焉支山森林茂密,溪流淙淙,珍禽异兽,数不胜数。山顶有百花池,据说周穆王和西王母曾幽会于此。焉支山的风光秀丽,景色迷人,山里盛产骏马,也盛产美女。匈奴的强盛,与他们占有焉支山这样最有利的战略资源——草原和马匹,有着很大的关系。老牧人的女儿长得非常美丽。冒顿是何等的英武才俊啊,所以,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冒顿就和那个女子成了夫妻。这是冒顿的第二个妻子。冒顿的第一个妻子在月氏国。这段姻缘的促成,其实就是老浑邪王的一个用心安排。

俗话说,吉人自有天相。第二年春天,那个欲置冒顿于死地的乌孙女人无缘无故的死掉了。谣言不攻自破,于是,冒顿自然而然的回到了匈奴王宫,焉支山里的那个女子,也就成了太子妃。头曼单于自然是非常高兴,但冒顿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他的太子的位置随时有被换掉的危险。又过了几年,匈奴内部发生了历史上有名的“鸣镝事件”。冒顿借他人之手,杀死掉了父亲头曼单于,成了冒顿单于。

冒顿弑父为君,成了匈奴的最高统帅。但那时候,匈奴的力量并不是特别强大,汉朝在南面,月氏、乌孙、丁零等十几个小国家在西边,东边的东胡对他们更是虎视眈眈。那时候正是东胡最强盛的事情,冒顿有一种夹缝中生存的焦虑和担忧。好在南边多年来一直是战争连年不断,秦王朝、项羽、刘邦等打的一塌糊涂,根本无暇顾及北方地区,这就成了匈奴发展的一个好机会。东胡的国王听说头曼单于死了,欺他是个新君,就派使者来说,要他送几群牛羊过去。冒顿没办法,只好答应了。又过了一年,东胡使者又来了,说大王喜欢他的汗血宝马。冒顿无奈,也答应了。又过了一年,东胡的使者又来了,说要挑选几个好看阏氏。这下群臣愤怒了,请求冒顿出兵。冒顿说不,咱们是邻居,是好朋友,怎么能舍不得一个女人呢?就答应了东胡的要求。这件事《史记·匈奴列传》中也有记载:“奈何与人邻国爱一女子乎?”可见冒顿的韬光养晦之能。

但挑谁去呢?人毕竟不同于牛羊,涉及到很多家庭利益和感情纠纷。匈奴把婚姻和贞操看的很淡,但这件事还是让冒顿很犯愁。怎么办呢,这时候,冒顿的第二个阏氏走过来了,也就是来自焉支山里的那个女子。她说东胡贪得无厌,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会把我们搞垮的,会使我们的人民和部队失去了信心。“让我去吧,”阏氏说,“我去帮你除掉东胡。只有我去,将士们才能受辱用命,帮你成就大业。”冒顿很受感动,含泪答应了。第二天,阏氏就出发了,踏上了去往东胡的道路。

阏氏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又过了一年,东胡的使者又来了,说把东边的那片土地腾出来给他们,他们的土地不够用了。匈奴和东胡之间有一片空旷的土地,几近千里。这时候,匈奴的国力已经强大了很多,冒顿就在大帐里与群臣议事。好多小王和谋士说,那片土地没什么用,光秃秃的不长草,给他们算了。冒顿一反常态,剑眉倒竖,说:“土地是国家的根本,我们没有资格随便出让一寸土地。”并当场斩杀了东胡的使者,祭旗出兵,在前后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就荡平了整个北部草原。这些,当然与冒顿的阏氏派人送来的情报和她利用女色麻痹敌人、将士们誓死杀敌报仇雪恨有直接的关系。再后来,冒顿在山西一个叫白登的地方,率领精兵四十万,把汉高祖刘邦围了个水泄不通。这是后话,这里不表。

匈奴强大了,匈奴成了世界上汉王朝之外最具实力的军事强国。冒顿的这个阏氏是一位非常聪慧善良的女子,她用自己的生命做代价,换回了更多家庭的幸福和安宁,也成就了匈奴的辉煌。冒顿成了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部族领袖和一代霸主。所有这些,都与焉支山有关,都与焉支山里盛产的马匹有关,都与焉支山里的那个女子有关。冒顿非常思念那个阏氏,为了纪念那个阏氏,匈奴就把阏氏生活过的大山更名阏氏山。

阏氏山就是的焉支山。焉支山上的焉支草,就是阏氏精魂的化身。

原载《张掖日报》

在山丹喝酒

周步

在山丹过年,基本就是一场又一场与酒的较量。

中国人在哪里都过年,在哪里都喝酒,但在山丹过年和喝酒却与众不同:要是没有喝醉几个场子、要是没有喝醉几个人,基本没有把年过好。从腊月十几开始,走在山丹的大街小巷,打老远的地方就能听见此起彼伏、声震屋宇的划拳喝酒的声音。这种情形一直能持续到正月十五前后。今年正月初三晚上回到山丹,初四应了个场子,没刹住车,结果给喝大了,迷迷糊糊的差点儿找不到自己的家门。这是一年来喝的最多的一次。

“咋喝成这样了呢?平时不这样啊?”一个东北朋友打过电话来问。我说你不知道,遇到那种场合,谁都没办法。“怎么,灌啊?”我说不是。喝酒前前后后都明明白白的,结果还是自己把自己给整趴下了。

山丹地方不大,但名气可不小。河西走廊有二十多个县城,唯独山丹的历史最为悠久。山丹喝酒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战国末期。那时候,占据这片土地的是月氏。月氏王善战,更善饮。月氏最强大时,“控弦十余万”。北方匈奴渐次坐大后,占领了河西走廊,月氏不敌,败走西域,匈奴王就用月氏王的头盖骨做了酒杯。太平天国石达开写过一首“人头做酒杯”的诗歌,就源于此典。人头做酒杯的事情,就发生在山丹。也由此可见山丹酿酒历史之悠久。

山丹大地喝酒的雄烈之风,大概始于此时。

今天的山丹人喝酒当然不是用人头酒杯。但山丹人却一直延留了大块吃肉的习俗。山丹人好酒,却更懂得酒肉之道和养生之道。在所有山丹喝酒的场所,主人和客人绝不会让你在落座之后就进入喝酒的环节。他们会用循序渐进的方式,为你的身体着想,为你的饮食搭配。“来,先吃块手抓羊肉垫垫底”。酒桌上说这话的,大都是地地道道的山丹人。

关于喝酒之前“垫垫底”一说,我询问过好几个业内人士,大家无一例外地认为这是非常有道理的。但在中国的很多地方和很多场合,却不是这样的。空腹三杯之后,好些人早已是苦不堪言。有一次和几个朋友喝酒,三杯之后,我执意要求吃点主食再喝,其结果是,一个朋友吃过饭之后就不喝了,说哪有吃完饭再喝酒的,搞得我非常尴尬。

山丹酒文化非常丰富多彩。在这里,我把山丹酒文化具有纲目性和代表性的词汇列个清单,以便在热闹红火的山丹酒场上能够应对自如:拳上敬;打关,应关;两带帽;穗子酒;把把清不压注;当一个;卖一个;洗一拳,贴一拳;拍(pie)过去;大头二,大头三;打铁地呢;连根拔;谁的福谁享;一拳定二四;爬个坡;哥俩不碰,输了不送;走指子;淡干拳;宝、五不要等等。有时候也唱“一个嘎老汉哟哟”等酒曲。在数千年的时光岁月里,山丹大地上的人民用自强不息、锲而不舍的进取精神,为丰富多彩的华夏酒文化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在山丹喝酒,早年间基本上是先吃饭,再喝酒。现在一些比较传统的家庭或家宴,依旧遵循古老礼数。客人入座后先敬三杯的新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之后才有的新生事物。在一些非正式场合,至今仍旧是年长者喝一两杯之后,主人或召集者、活动委托人拿过酒盘,斟满,端起,开始敬酒。

在山丹过年喝酒,有一个小小的、但千万不能忽视的礼数,就是给人敬酒,千万不能“先干为敬”。先干为敬是中国酒文化基本礼仪,但在山丹却行不通,那样的话要么你不是地道的山丹人,要么就是对被敬酒者极大的不尊。有一年,一个南方的小伙子到山丹来相亲,敬酒的时候,小伙子“先干为敬”,把两杯酒提起来喝了,老丈人气的大骂“苕娃”,还差点黄了亲事。在山丹喝酒,双手端盘,双杯敬酒,以两杯、四杯、六杯双数的形式递进。这个敬酒方式我总觉得和蒙古、藏民“好酒敬献给尊贵的客人”同出一辙。山丹地处河西走廊蜂腰地段,南倚青海,北接内蒙,地缘相近,俗风相同,这就使得山丹酒文化形成了兼收并蓄、多元并举的状态。这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山丹喝酒的场面马上就要开始了。

在河西走廊长期的社会发展过程中,独树一帜的山丹酒文化形成了。在山丹划拳必须以“俩好”开始,否则被罚酒。俩好有哥俩好、爷俩好、爷孙好、师生好、师徒好等等,划错了也要罚杯。在山丹喝酒,五个手指头伸出去猜拳喝酒,那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凑数字。从零到十,这十一个数字,在山丹酒场上的叫法必须是:一心敬(或寿星老)、哥俩好(或爷俩好等)、三星高照、四季发财、六高升、巧七梅、八仙寿、九长寿、十满堂(或大运)等等。除此之外,严格意义上来说,其它的叫法都有山寨之嫌。从这些充满吉祥寓意的划拳叫法,我们完全可以感受到,山丹酒文化所包含的对生命的敬畏和对生活的美好祝愿。

山丹人划拳不要零和五。据说这两个数字出现的几率最多,就暂停使用。已约定俗成。

在山丹喝酒,穗子拳最能考量一个人在酒场上划拳水准的高低。穗子酒,顾名思义,就是额外增加一点的意思。比如,约定输一拳喝一杯酒,若输在穗子拳上,就喝两杯,以此类推。在山丹喝酒,有讲究的人猜拳喝酒不说输酒,叫敬酒。穗子拳有哪几个呢?大家一致认可的有俩好(包括哥俩好、爷俩好等)、寿星和大运,有些人为了增加气氛和表达心情,发财、高升、九长寿也要喝双杯。所以,在这种规矩之下,往往会出现拳赢了反而喝的酒多,拳输了反而喝的酒少的现象。因为输在穗子酒上翻倍。

在山丹喝酒,长辈和晚辈划拳,不喊十,喊大运。晚辈给长辈敬酒,不能喊一,必须喊寿星,或一心敬你。有时候寿星还要叫“寿星爷爷”或“寿星叔叔”等,否则落实到“胃”的时候,就会出现很多争议。最关键的是,长辈和晚辈猜拳,绝对不能叫反了,叫反了不但要罚酒,也是很没面子的事情。我十七八岁刚上酒场那年,家里来了客人和父亲喝酒,一位年长我十几岁的长辈要我和他猜拳,我大受鼓舞,就来劲了,拉开架势和他划拳喝酒。那时候我不太懂划拳的规矩,就寿星大运一起划,把大人们搞得很是尴尬。虽未罚酒,但我觉得把人丢大了。

山丹喝酒的场面开始了。

在山丹喝酒,一般敬六拳见多。也可三拳、十二拳。在正规敬酒之外或酒至酣处,还有一种喝法叫拍大头三。如果说穗子酒是山丹酒文化的精华,那么大头三就有似山丹酒文化的奇葩。大头三完全就是孙子兵法里“败中求胜”的翻版。拍大头三我最佩服的一个人是我外爷。那年春节,我外爷家设酒场,几杯烈酒落肚后,我外爷把胸脯一拍,“来,我还不信了。”这是大头一的标准动作。结果输了。紧接着,他拍了一把前额,这是大头二的规定动作。结果又输了。一般人到这时候就有些心虚,但我外爷他不,而是越挫越勇、成竹在胸的样子。只见他把衣服袖子往上一捋,正了正姿势,仿若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将,银须飘飘,声若巨雷,他把后脑拍了一把,这是大头三的规范动作。这时候,酒场场上已是空气有些紧张,甚至是屏声静气。因为我外爷要是输了,他就是要喝八杯酒的干系。“大运”!第四个回合的时候,只听得一声高呼,我外爷赢了。之后,我外爷愈战愈勇,连赢对方四把加一个穗子酒,二三十杯落肚后,对方直接躺在了炕上……

在山丹过年,不喝十个八个场子,都不算过年。在山丹喝酒,不醉十个八个场子,都不算喝酒

2019/2/18于山丹——北京

周步,甘肃山丹人。作家,诗人。作品以散文、诗歌为主。作品见诸于《甘肃日报》《北京晚报》《农民日报》《读者欣赏》《散文选刊》《飞天》《中国诗歌》等报刊杂志,作品入编《中国散文佳作精选集》《2012中学生最喜爱作品》等文本。写作题材以西部地域历史散文居多。散文《甘凉古道》、《大美甘州》、《焉支山下话杨广》、《西凉雪》《风流古凉州》等作为宣传甘肃形象篇章入编多个专刊和选本。获沂蒙精神文学奖、张之洞文学奖、张爱玲诗歌奖等国内三十多个奖项。中国通俗文艺研究会理事。诗与远方文化委员会副会长。多部作品被拍摄成电视散文等在电视台、广播电台朗诵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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