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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

作者:廖欣琳


初到北京的游人,总是顶着一双不知所措的惶然的眼,去仰视这如一尊卧在华北平原的钝兽般的京城。仰望它血脉与口鼻之中隐隐涌动的苍然与王气,听那些流淌在它四面八方的骨与王权的故事,然后像汪洋中的渺小游鱼,在那些斑斓的光点与沉醉轻风中默默行进。带着对古典与皇室最原始的敬重,他们将手合在胸前,虔诚自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里便是天下了吧。”

他们举着相机和地图,一窝蜂地踏遍长城清冷的石砖,触碰故宫巍峨的九龙柱,在十三陵上合十悼告。“不愧是北京,帝王庙宇,人流如潮。最高的大厦伫立在市中心,就像这座城一样,彻夜都不熄灭。”他们摇头晃脑,自从看懂了这天下。可却有一双眼,藏在绿林与松柏丛中,缄默如石,厚重的历史如奔腾江水,在他眼里却停滞了,变作成为略有伤惨意味的漫长岁月。

他很老了——老到已没人记得他的名字。连他最小的儿子都已满鬓白霜。据人们说,这个村庄里只有那棵挂了牌的老树才能与他的年岁匹敌。这个村庄坐落在十三陵之上,便是传说中忠诚而神秘的守陵村,世代扎根于这方土地之上,只为守护地底沉睡着的古老帝王。时至今日,从前庄重的皇陵禁地成了游人络绎的风景区,守陵人这柱烛灯也愈加暗淡,这样无理无头面的工作已不受青睐。于是他的子孙们接连出了村入了城,守陵人的血脉渐渐浅淡,他便是那守陵村最后的遗孤。

用重复了千百次的语句回绝了想一睹陵墓全貌的好奇游客,他拄着拐杖挪进了园。说也奇怪,或许是因为长期的徒步与劳作,一根拐杖就能撑起他风烛残年的生活行动与清扫工作。他背着竹篓,将垃圾与落叶依次拾进去,连那可能引来火灾的枯木藤,都要费劲儿去拔出。暮色渐深,汉白色的玉貔貅后闪烁过青蛇的影子。晚霞的缘故,那些原本凶残的古典,定陵里荒淫残暴的君主,断头台与亡国事,都变得温和起来,淌着历史旧黄色的暖。他身处于这浪潮,似沉落在河床底的沙,修缮后的定陵隐约透出千百年前的辉煌富丽,折射出了那甜美而千疮百孔的大明朝。至高的皇权与百姓泥土般的忠诚。墓里的野草盛而深,他背后的竹篓早已盈满,却仍遍地草绿。他把它们背到后园早早挖好的坑里,眼前突然浮现出几十年前父亲第一次领他来这里,也是傍晚,他被墓园的阴森吓得不敢进去,父亲挺立在那座黑门前的身影告诉了他:这个任务不容拒绝。父亲也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守陵人,将每一个任务完成地虔诚而干净。他从未受过说教,守陵人都是沉默的,唯一活络的只有目光。但他却从父亲身上明白,陵园即是守陵人的天下,面对这些古老的遗物,想去保护它们的珍贵,无需热热闹闹地去喧哗与合影,用华美说辞去装饰它们。该用忠诚的行动去守护与继承,这些古老的物件儿啊,是千年的仆从。与它们安静地相处,它们的灵性自然会明了,一如他世代的祖辈,他用干枯黝黑的手掌去触碰他们,感受到体内深深地共鸣,这让他一下潸然泪下。

“公公,你怎么又在干活呀?”刚刚会走路的小孙子蹒跚地跑来,望着土坑一脸稚气的好奇与向往。他却没听见。他眯着浑浊的老眼望向身后的十三陵园,成片林海发出海浪声响,如钻进了风的鸽。金黄的殿落像雁群一样散开,蒸腾着浓厚的雾气,千丝万缕,绞成一个漩涡。像是要把整座陵给吞没。他的这片天下江山啊,青黄了几千回,成了裱袖,仍未看够。却成了他,成了守陵人眼里最长久的风光。而世世代代守陵人眼中那片天下,比起易朽的江山,才算永恒。他闭上眼,耳边刮过去的是呼啸几千年的风。人们站在他洒下几十年岁月的陵园之下,发出长短不一赞叹的唏嘘声。他没发现此刻门口竟站着几位稀稀拉拉的大胆游人。他也不晓得,在那些游人眼中,他与身后笼罩在昏色里的定陵墓,毅然已成了不朽,成了神迹,也成了坐落着千秋神佛,万代子民的,广袤而令人战栗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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