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灰

本来是不想去上素描课的，我比较感兴趣的是动漫设计，但是母亲大人给报了，也没办法，只好跟着来。当时，我对这黑白灰的枯燥世界没有半点兴趣。

不情不愿的后果，便是第一次上课就迟到了。而且迟到得有点过头。

我站在教室门口，同学们已经开始坐在画板前写写画画了。听到开门的吱呀声，先生偏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慢吞吞的摘下黑框拉丝眼镜，合好放在桌上，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将画板靠在墙边，轻轻的站了起来。他伸出手拍拍白衬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将皱褶抚平，然后将双手慢慢背在背后。

“出去。”先生开了口。声音很轻，有些沙哑，但是有一种威慑的力量。

这是我听先生说的第一句话。当时身体不由控制，就这么退了出去。

先生回过头看了一眼同学们然后走出门，轻轻关紧。少年宫老旧的门在先生手下乖乖巧巧安安静静的，倒是令人惊奇。

“怎么回事?”先生蹙紧了眉，颇为严厉的问我。

先生的声音很好听，是一种很慈祥的老教师的声线。不高不低，不至于太严厉也不算太软，是恰好让人听了舒服的音色。

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了千万种迟到的理由，但是话到嘴边却消失了。我在先生的眼神下无所适从，谎言虚弱得冲不出口。

“我不太想上素描课，所以没记好时间。”我支支吾吾地说。

想着先生应该会说“不喜欢就不要来上，浪费时间”之类的话，看他的样子，也像是说得出这种话的人。

“你会喜欢的。”先生摇了摇头，“进去吧。”

“进去……进去画吗?可我还没学……”

“对。”先生打断了我，“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什么都行?”我不太相信。

“什么都行。但是有前提，只用黑色铅笔，不能上色。”

我悄悄松了口气，连忙走进了教室，找到一块没人占用的画板面前坐下，拿出刚刚在门口买好的铅笔，却遇上了难题——铅笔没削。

先生走了过来，放了一只在画板下，当我感激地抬起头，先生已经背着手走开了。

我这才有空四处打量一下这间画室。头顶的灯是白炽灯，周围围了一圈放满石膏体和水果盘，铺了一层白色棉质桌布的桌子。这些东西旁边独自摆着灯，是很温柔的昏黄。人像和半身像单独立在角落。整个教室的墙上贴满了各种素描作品，风格不一，署名也不一样，大概是先生的学生作的画吧。大概是第一节课，大家都不熟识，只是偶尔有两声窃窃私语的声音，剩下的便是笔落在粗糙纸面的沙沙声。这与我听说过和想象里的嘈杂的非专业素描课堂的氛围不一样，但不得不说，很舒服。

我画的是我喜欢的漫画人物。但是用铅笔画出来的人物，好像没有了神采，让我颇为不喜。

就这样，第一节课便结束了。先生一个一个来收画。收到我时，先生低声说了句：“下次千万别再迟到了。”我的脸有些烫，不管怎么说，上课迟到这种事还是颇不尊重人的。

第二节课我准时到了，还是第一个到的。先生看了看我，推了一下鼻梁上稍稍滑落的眼镜，冲我温和的一笑，然后从一堆画纸里抽出一张递给我。

是我的那张画。但是又不是我的那张画。原本死板的人物活了起来，眼里闪着跳跃的光，各种褶皱阴影的细节都考虑到了，姿势也有调整。

但这张画没有颜色，就是我不屑的黑白灰的世界。

“喜欢吗?”先生问。

“嗯。”我下意识地点头。

“我希望你懂，有的时候，真实的世界没有颜色。”先生语重心长地说，“但你心里要有，一定要有。”

虽然我至今还是对先生这句话似懂非懂，但我当时还是乖巧地点了个头。

然后有同学陆陆续续地进来了，我和先生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我知道你们小孩子喜欢漫画一类的东西，我儿子小时候也很喜欢。我不是批判它，但是也不希望你们沉迷它，你们要学会从最普通的事物，最简单的结构画起。我希望你们在我这里不仅能学到技巧，还能学到一些别的东西。”先生在课上如是说。

“切，就会说这种假大空的事情，不就是个画画老师吗，意思是还要教我们做人?放过我吧……”“是啊……”离我很近的同学窃窃私语的声音被我听见了，我觉得很不舒服，想要反驳他们，但是不知怎得又闭了嘴。

是因为先生见我张嘴，警惕地盯了我一眼。

我觉得很委屈。

当节课画的是最简单的椎体。我好好地画了。先生收我作业时，问了我句：“怎么，上次迟到，这次上课说话?画画的时候我不太管你们，但我讲课的时候就不要说了。”

“我没有，先生。”我又想起来这件事了，有些愤懑，“他们说您……”

“切不可背后议人是非。”先生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我一惊，还没指出去的手缩了回来，剩下的话也没说出来。

同学们也听见了，好奇地向我这里张望。

我心里难受的很，扁了扁嘴：“哦。”

先生冲同学们摆摆手，示意他们没事，然后叹了口气，揉揉我的头：“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但是我都不在乎，你也不必这样。”

先生的手很大，很糙，但是很暖。我的头发被先生揉乱了，但是感觉并不讨厌，像是已故的外公小时候揉我头发一样。

我倒是没那么排斥上素描课了。

一个半小时的课，先生一般只讲上十分钟，然后在半节课过后一个个的单独指点。我进步很快。终于有一天，我交上去的画，被先生摆在了墙上。虽然是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但是我却感觉得到了莫大的鼓舞。

可当先生离开后，我再仔细瞧瞧，我和墙上的其他作品差距之大，令人咂舌。原本很满意的作品，如今像是哗众取宠的小丑一般。

我没那么开心了，默默收好笔打算回家练习。

那一天，我们上课的时候发现已经有一群大学生在教室里，和先生交谈甚欢。先生看上去很高兴，虽然他依旧板着个脸，但是他的欣喜都从眉眼处溢出了，想不看到也难。先生和我们介绍说，这是他以前的学生，今天正好让他们指导指导我们。

来指导我的是位小姐姐，她扎着很高的马尾辫，穿着黄色短袖和牛仔背带裤，整个人很有活力，脸上的笑容似乎从没断过。

小姐姐悄悄问我：“你是不是Z?”Z是我的名字。

我诧异地点点头。

“哇，我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真的是诶。”她似乎很开心，但是音量还是压低的，“你知道吗，老师和我们提起过你不少次。”

我有些惊讶，但是很开心，结结巴巴地问：“那……那先生说我什么了?”

小姐姐斜睨了我一眼，咯咯地笑出声：“说你第一节课就迟到，还大胆到直接在老师面前说对素描没兴趣啊。”

好吧，我就知道不该有期待的。

“不过，”小姐姐看看我消沉的样子，温柔地拍拍我的手，“老师说了，你是个好孩子，他挺喜欢你的。”

“真的吗?”我立刻抬起头。

“嗯哼。”

啧，这节课的心情真是大起大落。

记得有一次，我随口问起先生他为什么喜欢素描。

先生当时沉默了很久，久到我几乎觉得他选择拒绝回答我。

“因为简单吧，该明便明，该暗就是暗。没那么多选择，就没那么多是是非非的。”先生答道。

那一刻的先生，似乎格外苍老。我不敢再问，先生也没有再说的意思，我便急忙扯开了话题。但是先生的这句话，我记了很久很久，我直觉它的背后，有什么故事。

我没有一直学下去，大概也就学了一年，甚至不到，仅仅十个月的时间。因为我要回长沙上初中。

我记得当时和先生告别的场景，是在准备上课的画室。那里坐的是下一批学生，严格来说，是我的师弟师妹们。

“不学了?”先生轻轻地问。

我有种不敢与之对视的感觉，便低下头看脚尖。“嗯，要去湖南上学。”

一阵沉默。还是先生先打破的。

“嗯，去了之后好好学习，有空的话，还是别把素描丢掉，就算不喜欢，多一个技能总是好的。”先生的语气十分温柔，是我极少听见的。

我其实早就没有不喜欢素描了啊，可我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不管你在这里学到了多少，我希望你一直能记得。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我一直懂。

“嗯，”我鼻子有些发酸，“我暑假会回来看您的，您保重身体。”

先生笑了，笑得挺开心的。

“傻姑娘，哭什么。去吧去吧，我要上课了。”

被先生推到门口后，我不舍地回过头看了看，先生冲我挥着手，坐在那把椅子上，还是当时那件白衬衫，甚至连姿势和眼镜的位置都没变化过。一如我来时的样子。

“那我走了，先生。”我擦了擦眼睛，勉强笑着说。

“到新学校可别再迟到了。”先生打趣我，可我却笑不太出来。

“快走吧。”先生见我扒在门边半天不动，无奈地笑笑。

我知道该走了。

“先生再见。”

“再见。”

这是我和先生的最后一次对话。

后来回到长沙，功课繁忙，我也没时间再画画了。到了第一个暑假，我回到少年宫，可原来的教室里站着一个新的老师。他们说，先生不在这里教书了。大概是退休了。我发现，我没有先生的任何的联系方式。我和先生彻彻底底地失去了联系。

后来每年我都去趟原来的画室，大多只在门口望望，因为我知道，先生不会在里面坐着了。那个教我领会黑白灰世界的魅力的先生，让我成为现在的自己的先生，不会再用严厉的声音让我出去了。

那以后，我和先生再没见过面。但我时常能想起他，我想，我能记得先生很久很久。

先生，祝您教师节快乐。您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