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穆，仁穆

女孩的名字叫仁穆，在藏语中是“希望”的意思。她还记得小时懵懵懂懂，问她阿娘——

“阿娘阿娘，我为什么要叫仁穆呀?”

女人布满薄茧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眼中笑意荡开：“想让你心中有希望，想让你别轻易放弃……希望这种东西啊，其实是很强大的。”

她也记得，天葬场上，神鹰一拥而上，抢食着阿娘的遗体。阿爸说，神鹰会把阿娘的魂灵带到天堂，就什么苦也不用受了……

思绪被她强行拉回，不知觉间日薄西山，万物染上了绯红，晚风带着凉意拂过。仁穆的眼里似有氤氲水汽，她轻轻一揩，又成了那个眼里永远含着笑的女孩。

过几天，她就会和丈夫去城里了，三分欣喜，七分不舍。额间碎发扫着眼睛，她把头发往后一拂，极目望去，芳草碧连天，格桑花星星点点，若隐若现。这是阿娘一生都爱的地方，是她长大的地方。她的腿站麻了，可就是舍不得离开，似要把这一切都装进眼里、藏在心里，不想忘记、不能忘记。

路上，车窗外风景飞速掠过，万顷草浪变成了高大建筑，送走了草原上彷徨无措的藏族女孩。

后来，仁穆成了老师，传道授业解惑，本就是她小时的梦想。丈夫去参了军，要仁穆说实话，丈夫的这份职业让她有些生气——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人影。哦，对，他们还有个孩子，真要命，孩子也得她自己带。

还是工作日，她正给孩子们上着课。端着课本声情并茂地读完课文以后，她笑眯眯地问：“所以，同学们，希望是什么呢?”

答案出自不同人之口，自然也就不同。

“希望不就是自己一直渴望的那个东西，心里特别想要吗?”

“希望就是愿望吧，人们总说‘我希望……’之类的话。”

直到，一个男孩，目光如炬，神情坚毅，缓缓地说：“处处有绝境，处处有生机。希望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希望还在，总会有出路。”

仁穆的心狠狠一跳，表情却是怔住的。

还没陷入沉思，地狠狠震动了起来。是地震!她瞳孔倏地收缩，喊道：“都在桌子下趴好，一会我叫再往出跑!”

还好，平时地震演练积累起来的经验没让孩子们就饭吃下去，他们全都训练有素地钻到了桌底。直到老师让他们出来时，才有序地往外跑去，而仁穆怀里还揣了两个跑不动的学生。

一场天灾，带来的是家破人亡，失去的是数万性命。

直到把孩子们都送到安全区域，点完一遍人数后，她才松了一口气，可这口气还没松完，一颗心又猛地提了起来。她的孩子还在家里!仁穆几乎看到了她的孩子在哭泣，无助地喊着妈妈。

幸好家离学校不远，她发足狂奔过去，穿过分崩离析的建筑物，绕过悲声冲天的人群，直奔家的方向。耳畔传来幼儿的啜泣：“妈妈，我要妈妈!”她猛地一回头，却不是她的骨肉。她走过去，轻轻抱起幼儿，柔声哄着：“乖，没事，我带你去找妈妈，好吗?”不知是跑得太累还是情绪难以抑制，她轻声哄孩子的时候竟还带着颤音。

她也顾不上孩子嚎得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咬牙，又跑回了安全区域，把孩子放下。正准备再次离开时，一双手拉住了她。

是她的同事，眼眶微红，艰难地把字从口从吐了出来：“仁穆老师，您的孩子可能已经……”，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还请节哀。”

仁穆微微一笑，轻轻摇摇头，把手抽了出来，义无反顾地离开了。

节哀?这让一个母亲如何做得到，看着自己的孩子消失在眼前，还是置她生死于不顾?又或者，谁会像她一样，不顾自己的孩子，去救别人的孩子呢?

身体渐渐脱力，腿像棉花一样软，口中是长时间奔跑造成的铁锈味，可她不敢停，迟一秒孩子就没了。忽然，仁穆耳畔响起了女儿稚嫩的声音：

“妈妈，爸爸怎么不回来啊?”

“哦，你说他啊，他在保护着好多人，当然，包括我们。还挺忙呢。”

可爱的小孩睁大了眼睛：“哇，好厉害，那你们怎么认识的呢?”

年纪不小的女人俏皮地笑了笑，永远带着笑意的眼睛里似有暖意荡开。她向自己的孩子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些：“悄悄告诉你，你爸爸是我从小就喜欢的，追了好多年才到手的，不要告诉其他人哦。”

孩子咧嘴一笑，随即立马捂住嘴，连连摇头，支支吾吾说道：“我谁也不告诉，谁问我也不说!”

还有课上，男孩铿锵有力、令人醍醐灌顶的话——处处有绝境，处处有生机，希望就是那一线生机 。

以及她那给她起名叫“仁穆”的短命母亲——心中有希望，不轻言放弃。

仁穆想着，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再见孩子一面。

对，还有，她的丈夫也说过：“你就是我的希望。”——鸳鸯两双飞，情谊无可摧。

她涣散的目光逐渐凝聚起来，脑子也清醒了不少，继续跑着，同时在废墟里寻找自己的孩子。直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带着喜悦，对她喊着：“妈妈!”

她心头一喜，只顾着向他的孩子那边移动，她也不清楚自己是走过去还是爬过去的，仁穆抚上孩子的脸颊，刚想安慰一下受惊的孩子，可惜世事难料，余震又起，乱石砸向了母女俩。母亲顾不上其他，只护着怀中的孩子……

城市另一头，归心似箭的父亲也被突如其来的地震夺取了生命，手边还有一件干净的女式藏袍……誓守金玉盟，生死永相随。

人们找到仁穆时，她已经走了，脸上泪痕犹在，但笑意未敛。孩子在怀中睡得正香，轻轻呓语。世上，仿佛只剩下她和母亲。

碎沫，乱石，废墟，挡不住一对璧人回家的路。

后来，那幸存的孩子长大了，别人问她叫什么，只见她带着笑意的眼睛一弯，似有明星在闪烁，看得人心头一暖，像极了已故的母亲。

她回答说：“我叫仁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