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票

叶舟是在黄昏的时候踩着余晖赶上船的。摘下盛满了雪的毡帽，他舒开手心，将那张皱皱的船票递给检票员查看。

这是一艘旧式蒸汽轮船，船上鱼龙混杂，例如那边读报的西装革履的男子，正从金丝眼镜后斜斜地投来目光;在甲板上光着臂膀疾步走过的，是满脸煤灰的水手;卷发乌黑油亮，一双丹凤眼审视着叶舟轮廓分明的侧脸的的便就是某位交际花了吧，她们总是不放过任何机会……

叶舟习惯性的在窗边坐下，拂了拂青衫下摆，他将那口木屑剥落的藤箱放在脚边。他似乎并不屑于颔首回应周围投来的试探的眼光，好奇地看着这位落魄青年的眼底有着怎样冷漠而坚定的神色。他挺直了背，一手放在膝上，另一只手里攥着那张船票神色几乎庄重的看着窗外，那落日余晖，那河。船票是茶黄色的纸上用青墨印了脚下的这条河，那水面的蓝是群青滴了黑墨，水纹画得舒缓，却在叶舟手里变得狂躁不安，一派风雨湖山浩荡之景。

叶舟眼前的水面也就是这样子，不过更添颜色的是那落日，在层层的乌云之后洒出丁点金光，照得蓝的更蓝，沉的更沉，是特意赶来为水面做陪衬。

不止一次的，每当叶舟看到这样幽深而迟暮的景色，他都会感到一种仿佛从时间深处传来的悲伤，那是粼粼的水面下的排山倒海的暗流，冰冷从黑暗里不可抗拒的袭来，寒气比黑铁更加沉重。他想逃，调动周身肌群不顾西装皮鞋的谦谦，骑马或驾车，或腾云驾雾着。但，他突然原地僵住，最重要的是，逃去哪?迷茫像一支毒箭深深插入他的心脏。即使是沐浴阳光的土地上，也有人与魔鬼进行着不为人知的阴暗的交易。从前，他还不知道这是死亡。

叶舟的故乡在江南，那是浸在水里的温柔，几只蕉叶微微扇动，庭院的蝴蝶飞舞在碧绿的波光里，青石板上的人影在金光中姗姗走着，这些都是适合多情才子与面带桃花的女儿的，但不适合他，绿色的空气太过清爽。叶舟并没有在安稳富贵的岁月中长大，他的家庭从记事起就是支离破碎的，与母亲的相依为命并没有直接形成了与母亲的惺惺相惜，他有自己独特的追求，而这不一定能得到别人的认可。他是在母亲的谩骂与荒唐与歇斯底里中选择了逃离。曾有那样一张船票，载他去往上海求学。

那应该就是他第一次直面内心，做出命运指引的选择。他从不活在世人的目光中，他不是不介意外界对他不孝的指责，不过他甚至从未对母亲的发泄有过反抗。

他只是始终直觉自己与一次次或长或短的的航程立下了生死契约，那契约就承载在手里紧握的船票上。

河面上的太阳被突然出现的漩涡吸进口里，天地在一瞬之间只剩下凉了。船在水里舒缓的摇动着，催人宁静。船客们的高谈阔论渐渐变成低声絮语，交际花慵懒地靠在木桌上，煤油灯黄色的光照得她的脸尤其的妩媚。叶舟眯了眯眼睛，眼前视线逐渐朦胧起来，头顶却有白色的微光轻轻倒落，他其实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出现幻象了……

他曾以为自己不愿再回到江南了，可鼻尖上那凉分明是雨丝。……叶舟勾起了嘴角，他骨子里到底羡艳着生命，就如他沉迷于死亡。

“那么，请给我一场无关理想的浪漫。”他想。

果然，皮鞋踏破水面的声音在青石板上回响，轻快的，由远及近，他看到烟雨中走来一位亭亭的女子，她的脸还看不清楚，只知道是极白皙极纤细的女孩，窄窄的肩上套了一条喇叭袖的印花裙，在小雨中急急的走着，百褶裙边在她细细的小腿边飞扬。她用素手遮着雨。叶舟在一旁笑得温和，这是一个他一定会喜欢的女孩。他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

才子佳人，这是江南最令人向往的搭配。女孩面若桃花，叶舟玉树临风。在雨中邂逅，到石桥下避雨，或沿河漫步，若能吟诗作对，便不负这一场春雨了。已经说过，这是一场无关理想的浪漫。生命既是因着祝福到来的，也总该有幸福快乐的时刻，人们才能依靠着对未来的追求或幻想安度平庸一生。

他简直想为此情此景作一首诗。洁白的天鹅在小溪中，交颈缠绵;那愉悦的春虫声阵阵，你听。

叶舟却在天鹅的旁边停住，瞪大了双眼，他看见自己手里的不是油纸伞，那是一张船票，终点处赫然印着“死亡”!他嘴唇颤抖着对姑娘说，告辞，告辞!但已经晚了，他看到姑娘扭曲的面孔，她在尖叫。眼前的江南像小溪被石子击破一样幻灭了。叶舟又回到那艘蒸汽轮船三等舱的船舱里，那口油漆剥落的藤箱旁。木质地面正吱呀吱呀地响，煤油灯的火焰妖艳地晃动着。交际花微微睁开双眼，见这青年眼皮不眨地盯着自己，婉然一笑。

“您是哪里人?”

“上海，上海人。”叶舟话音未落，竟又进入了幻象中。眼前是上海桂花巷那所破旧昏暗的小屋，他面对一桌子的退稿信，正焦虑无比。叶舟是一名诗人，向往着生命，信仰却是完美和死亡。这在他的时代是难觅知音甚至理解者的。他怒不可遏的摔碎了那盏光线微弱的煤油灯，拿起抽屉里的船票摔门就走。门关上时，幻象又如被击破的水面一样消失了。

回到墨兰色的河面上，那口藤箱旁。

交际花接着问“想去哪里发展?”

“此行欲往终点”。叶舟简直要把手里的船票捏碎。

那边不说话了，女子大都顶不喜欢男子故作高深，这让她们接不了话，暴露了她们华丽外表下的空洞。她只好闭了眼续方才的美梦。

在幽深的沉寂中，叶舟一直幻想死亡。他买来一张张的船票，是为了远离，为了见识生命的深度与广度。船票上寄托的是他的信仰，因为那上面写着过程与终点。

他见过不同的水面，平静或波澜起伏，却没真正到过真正寂静欢喜的水底。正想着，他一个纵身直入水中。像一颗石子击中湖面，泛起层层涟漪。这是一场关乎理想的浪漫。

水从四面八方赶来，他无比兴奋，只得拼命抑制自己叫出来的欲望。水底的黑暗与冬日清晨的曙光交织幻影，死亡像一片蝉翼溶在水里，触及什么，就与什么苍然融合。岁月的善举。

几天后，人们发现船上剩一只无人认领的藤箱，木屑剥落，但铜锁古色古香。，为了与失主取得联系，有人打开了它。其实那箱子没锁上，里面是一本诗集和大大小小的船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