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来电

铃声在一片死寂中刺耳地响起，男人一个激灵，看都没看，忙伸手抓起，按下接听键，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来，声音因激动颤得不成样子：

“喂……大、大哥，货、货到了没?!我真的……真的受不了了……您要的钱，马上、马上就送来!您在哪?”

片刻，手机那头，一个稚嫩而胆怯的声音传来：

“是、是爸爸吗?您怎么了，我是娜娜啊!”

男人忽地被这声音震得一个趔趄，顿时脑中一片空白。好久，一些事情才渐渐模模糊糊地、放电影一般闪现在脑海。是娜娜吗……这声音那么陌生，好像从未听过;又那么熟悉，好像、好像天天在耳边响起……

“娜娜、真的、真的是你吗?”男人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吐出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平生所有的力气。

“是啊，我是!太好了，爸爸，真的是你啊!你现在……过得好不好，我和妈妈都好想你……上次妈妈说，你都三年没回来了，又打听不到你的消息……是不是把我们忘了……你不是说过，等挣了钱就接我和妈妈到大城市住、过好日子吗?你不会，是骗我们的吧……”小姑娘的声音有点哽咽，手机那头，响起了一阵很轻很轻的抽泣。

男人的心，好似被一字一句狠狠地、一下一下地鞭笞，难受得像被烈火炙烤。男人浑身震悚起来，滚烫的泪水顿时从凹陷的眼窝中涌出。他用力地咬着嘴唇，枯瘦的手臂剧烈地抖着，快要拿不住手机。

“娜娜，没事，爸爸过得很好，每一天都很快乐。就是特别想你们，想得睡不着……爸爸这两年，在做一桩很大的生意……过一段时间，我就过来接你们了，给你买最漂亮的衣服，让你像有钱人家的小姑娘一样，上最好的学校!对了，你妈妈呢?你们这三年，生活得怎么样?”

男人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掩饰着压抑着的抽噎。他茫然地抬头，被侵蚀得斑斑驳驳、脏旧得不成样子的墙壁映入眼帘。男人的目光游移着，当他看到床脚杂物中间的那个简陋的吸毒工具时，终于没再忍住，绝望地嚎啕大哭起来——都是它!都是它，毁掉了自己的一切!再想想自己绞尽脑汁、精心编织的谎言，男人险些痛苦得不能呼吸。三年来自己的经历，飞速地掠过脑海——

三年前，为了在贫苦中找到出路，也为了给女儿更好的未来，男人满揣着希望，作别深爱的妻子和刚满五岁的娜娜，离开偏僻的小山村，独自一人外出闯荡;

两年前，经过一番摸爬滚打，男人创业有了小成就，开了家小厂，信心满满地想要干出大事业，然后将妻女风风光光接过来;

一年前，男人已有了不薄的资本，开始结识生意场上乃至社会中形形色色的“朋友”。男人混得风生水起，越来越得意，一心想着满足自己不断膨胀的野心，却将给妻女的承诺抛在了脑后。在“朋友”的带动下，原本不碰烟不沾酒的他竟开始烟酒不离手;甚至，他开始赌博，彻夜沉迷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各色会所中……而那一次，当他将信将疑地接过装有“能使人飘飘欲仙的粉末”的药丸并第一次满不在乎地吞下它时，一切都变了。男人开始走向一条万劫不复的道路……

忽地，男人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小姑娘的声音再次传来：“爸爸，你怎么了?没事吧?”“没事……没事，爸爸没事，就是太想你和你妈妈了……”男人艰难地、不住地哽咽，任凭泪水流淌。泪眼朦胧中，小姑娘有些吞吞吐吐的话语，终于彻彻底底地击碎了他的心。

“爸爸……爸爸，其实……妈妈她……已经不在了。她太累了，每天都盼着你回去。那时候，村里面的人都说，你在大城市赚了钱，就不管我们，远走高飞了，也有人说，你是出了事，再也回不来了……可是妈妈，她从来都不相信!她隔三差五就去小镇上卖东西，想法子打听你的消息!她每天都在等你，她说，你说好了的，不会丢下我们，你总有一天会回来……有一天夜里下大雨，她走山路回来时，滑了一跤……就这样离开了我……”

男人什么都没说，只是呆呆地，面无表情地，顺着墙瘫坐下来。

“爸爸、爸爸!”小姑娘的声音带着哭腔：“妈妈已经走了，不会再回来了!我就只有你了!我不要你挣什么钱，给我买什么好东西……我只要你好好的，只要你陪着我，我就满足了……我好不容易，才让别人帮我探听到你的联系方式……我现在很好，因为有好心人愿意帮我……”

男人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着，连忙回答：“好、好，爸爸答应你，一有时间、不、马上!马上就来看你……还有你妈妈!”

……

放下手机，男人疯了似地哭喊起来，失去往日力量的拳头拼了命地捶打着地面。待他瞥见那吸毒用的工具，他竭尽全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拖着疲惫的步子，咬着牙，一步一步逼近：行至跟前，男人猛地弯腰拾起那平日视作“救命稻草”的“宝贝”，狠狠地摔在墙角。伴随着“啪”一声脆响，男人的泪，无声地，顺着他那枯槁憔悴的面容，流了下来……

这一天，风和日丽，深秋的阳光似要比盛夏时更暖。东躲西藏了近一年的男人，终于穿上最正式的衣服，光明正大地踏上了归乡的旅途。伴随着他的，还有几位缉毒警察和工作人员。男人的手中，捧着一大束散发着馨香的鲜花;口袋中，藏着一张小小的、破损了不少的旧照片，照片上，正是妻子和女儿。男人记得，这是她们母女当时去小镇上为自己饯别时拍的，就为给自己留个念想——可是，好长一段时间，自己都没找着它呢……

泪水再一次朦胧了双眼，男人痴痴地想：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给她送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