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面孔

多年以后，面对医生，我仍然会想起那个不会笑的老太太。

小时候因为体弱多病，经常见到在家旁边开诊所的老太太，大人们都让我叫她奶奶医生。若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她会看着体温计，细细的眉毛一点点皱起，边开药边说我：“怎么你又生病了?在家里是不是没运动?”那是抗生素还在流行的年代，接着我就要被大人们按在凳子上，由她的女儿——一个笑吟吟的护士来给我打吊瓶。有一次，我不知吃了什么过敏的东西，开始起疹子，发热，头晕，这回不能打吊瓶了，由那位奶奶医生来给我打针了。

老实说，我不喜欢她。她总是板着脸批评我不运动，不运动就天天来她这里打针。我从来没看见她笑过，一点也不像我的奶奶，一点也不像她的女儿。但是就算我再不喜欢她，也摆脱不了她要给我打针的事实。

她拿出有我手指那么长的针头，把药装进了注射器里。我看着针尖的反光寒毛倒竖，“嚯”的一下站起来就往门外跑，却被奶奶抱了回来。我“哇”地大哭起来，她的眉头又开始皱起，连带着脸上的皱纹也变得凶巴巴的，薄薄的嘴唇抿了起来，嘴角向下。那一刻，我觉得她真的很像童话故事里的狼外婆。

从我踏进诊所的大门到我抽噎着被抱出去，她总共只笑过一次：我拼命挣扎，慌不择言，大喊“救命啊啊啊”的时候，她在众人的哄笑声里弯了嘴角，那一瞬间我想：她笑起来很好看啊，为什么不多笑笑呢?可我又觉得她那一定不是真正的笑，因为她手里的扎在我身上的针一点也没有抖。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生病的次数少了，偶尔有什么问题，也是自己去医院看看。想来，有十年没有再去那个诊所了，而这段记忆也渐渐落了灰尘。

2020年春，新冠疫情肆虐，我和爸爸决定去附近的诊所买口罩。接待我们的是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太太，只有在她抬头颤抖着把口罩递给我时才看清了她的脸。走出诊所后，爸爸对我说：“哎，那就是你小时候经常给你看病的奶奶医生。”我愣住了，她与之前那个凶巴巴的“狼外婆”截然不同，然而仔细回忆却又分外相似：她的眉头仍然细细的，在翻找口罩时习惯性地皱起，她的嘴唇仍然抿着，这回却有着微微的笑意，她脸上的皱纹更多了，更深了。一点也没有变的是她的眼睛，跟十年前一样沉静——在我小时候，我认为这样的眼神冷漠无情，现在却觉得分外亲切，令人心安。在我愣神的时候，爸爸又说：“奶奶医生很厉害的，我们这一整片区域以前没有医院，都是来找她看病的，她每次看到你又来看病都很担心你。”

春暖花开时，我又一次经过诊所，却看见那终日都开着的大门关上了，门口也贴上了招租广告。问旁边商店的一女店员，她说：“那位老太太啊，她回老家了，她身体大不如前了，她的女儿也在老家找了工作，正好照顾她。唉，听说她因为操劳过度生了病，奶奶医生啊，怎么把自己累垮了呢。”

我内心陡然涌起一阵惆怅，如逝川般的，脑海里浮现了那个不太会笑的奶奶医生的面容。其实，无论笑还是不笑，在我心里，她的面孔都是最美的中国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