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春雨念故乡

撑一把雨伞，踱步于春寒之中。夜沉沉，湿润的空气安详而宁静地浮着，雨水落入蚯蚓们早已疏松过的土壤里，在里面闷了一冬的生物的各种气味便散发了出来，揉在空气里，有一种奇异的特属于春天的生命的气息;柔和昏黄的灯光笼着绵密的雨丝，微风徐徐，侧耳倾听，雨打伞面的闷闷声竟也依稀可辨了。不禁小声吟诵起：“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心境欣喜而闲适，仿佛行走于江南。

但北方毕竟是北方，寒气一直赖着不走，大部分乔木还是一副冬日枯寂的模样，挂着没有落尽的枯叶，春天不是一两场雨就能滋润出来的。

可喜的是雨后万物确实有了复苏的迹象：清明节前，校园内、马路边、公园里，樱花那淡粉色簇拥着的朵儿开得热闹，远看是一树树的粉云;玉兰也结了朵儿;柳条虽未抽芽，远观却也是绿绿的一片;不齐整的草坪点缀着一簇簇的新绿，散布着不少嫩黄的蒲公英花以及几朵深紫的小野花。

真是好雨。

节气表上春分已经过去清明将至，此时的江南应该是一派“清明时节雨纷纷”“沾衣欲湿杏花雨”“烟柳画桥风帘翠绿”的清新景致，这正是江南人冒着绵细的春雨踏青访友登山祭祖的好时节。可是今年北京的春天来的迟，要到四月十几号才真正入春。都说春捂秋冻，我裹得挺严实的却还是病倒了。病中之人，孤单的处境本就体味得更加深切，偏偏又在这春天欲来还掩最难将息的时节，便辗转出了浓浓的故园情愫。思念起了父母和父母那边杏花点染的故土江南，几乎已经大口呼吸着芬芳清新的雨里洗过的春天的气息了。

杏花春雨几乎成了江南之春的代名词了，但生长在江南水乡的我似乎一直没见过杏花，庆幸的是杏花、梨花、李花、桃花、梅花，都属蔷薇科，花开得颇为相似，杏和梅子又结得很像，我的江南之春依旧是诗词里描写的模样——“小楼一夜听风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清新而湿润。春在江南，什么都是湿湿的、暖暖的、柔柔的、微微的、浅浅的、淡淡的。

这些都是江南小城的景致，有一种端庄的美。农田山林间的春景与之不同，别有一种野趣和活力。我极为喜爱辛弃疾的一首《鹧鸪天》：“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阳寒林点暮鸦。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春天，在江南的野外，触目皆是“柔柔”、“嫩芽”、“细草”、“黄犊”——颜色鲜嫩柔和的散发着勃勃生气的新生命，感受到的是农家小唱，颇为宁静祥和、清新自然。“青旗”、“沽酒”自是少不了的江南春景，江南的春意就开在清浅溪水畔的星星点点白净可人荠菜花上。

怀念已故的亲人本是感伤之事，但是在故乡，清明上坟却是极富诗意的，连惆怅也如清风一般。在潇潇春雨之中，登上爬满野草的山腰，在山林之间，一家人聚在一块，缅怀逝者，叙叙旧、话话桑麻，自有一种萧索清新的美和恬静。

一居屯溪后清明总是在上课，妈妈就代表我们回祁门上坟。外婆生前把清明上坟当做一件大事，总是提前折好纸钱，搁在竹篮里，等大家回来陪着一块儿上坟，先去太外婆的坟头，再去外公的坟头，最后指着公墓说已经为自己买好了朝南的墓地，以后就葬在那，下葬前要游街，下葬时要热热闹闹的。就在第一个清明假期，我第一次清明回老家，却头一回没有了外婆亲手叠的纸钱，走上了坟头。就在这之后的几周，外婆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我的老外婆没了，没了，长眠于公墓的棺材洞里了。

外婆走了之后的那个春节，第一次大年初二时没有聚在外婆家和阿姨舅舅们一起过年。有些事情强求不来，有些遗憾永远不给你机会弥补，外婆家这边从来没有照过一张全家福，总有新的生命诞生和老去的生命离去，这一年两次(清明春节各一次)的上坟竟成了团圆的唯一机会。

清明真是个奇怪的节日，鬼节专为祭悼已逝的亲人，不需在逝者坟头跪拜，形单影只的漂泊在外的人也可在异地他乡燃上一支孤香，聊寄思念，阴冷的七月半，空气中满布的是逝者的灵和生者的泪，而清明节又叫踏青节，是在鸟鸣花香草绿中一面缅怀已逝的亲人一面享受来之不易的团聚的恬静安详清新的节日;其他团圆的节日，团圆喜庆是主色调，热闹喧哗是主旋律，而清明不是，清明像一碗清茶，特别是在江南，清明如林间沙地潺潺的流水，沐浴在春雨中，带着淡淡的愁绪，发出清冽的响声，击打着轻快的节奏，哀而不伤，生者和死者通过燃烧的纸钱，在祝福希冀中相问候。

太外婆的坟在公墓东北角的山腰上，藏在杂草丛中，外公的坟在公墓西北角的山腰上，环抱坟头的是些老松树以及些低矮的灌木和杂草，外婆的墓由他们守护着，应该不会孤独。现在江南春雨绵绵时，爸爸妈妈回到祁门为他们上坟和亲人团聚，遍插禅香少一人，他们应该是惦记我了。我独自躺着养病，想念着他们，想念着亲人们，想念着友人们，怀念着外公外婆，怀想着江南的杏花春雨烟柳雾山，等待着这迟来的北国的春天。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雪霜。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北人有家难回的怅惋却真正地撩起了南国游子的乡愁哟!

杏花春雨，遂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