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
街上张灯结彩，鲜红的布灯笼悬在行道树的枝上，发着金橙色的亮光。布灯笼上用不地道的书法写着“新年快乐”这般的话。小商小贩仍聚在路边，竹架木架撑起的小台面上，花花绿绿放着各式玩意儿，小孩子的铁皮蛙、手提灯笼、小布偶、小鞭炮，大人要的百响千响的大鞭炮堆在一旁的地上，已落了雪。
父亲拉着喜儿在路上逛，繁繁的灯映得他们脸也发红。父亲一手牵小喜儿，一手攥着钱，找到一个小贩，要了一个小的百响炮，颤颤递了钱。零碎的小钱，小贩点了又点，才放心收下。
刚准备要走，喜儿被钉住了一样不动步了。父亲扯她一下，小声问：“干啥?”喜儿指指台面上坐着的一个布偶，也小声答：“想要那个。”父亲凝眉思躇，又拿钱出来点着，口里叨着过年要吃点好的……还要买点鱼……半晌，又低头看喜儿，红白帽檐下的圆脸那么固执。“唉!难得过年，也给孩子买点吧。”伸手拿了一只红裙的布偶，问那小贩：“多少钱呢?”“八块，不能再便宜了。”父亲咬咬牙，给了小贩一堆散钱。小贩又是点了又点，才收起钱。父亲小心翼翼地抓起那只布偶，温柔地塞进喜儿的手中，说：“好喜儿，咱再去找找哪有卖鱼的好吗?”喜儿点点头，将走时又叫住父亲：“爸，这娃娃的裙咋灰扑扑的?能不能叫那人给咱换个?”父亲一听，愣在那儿，回头抓住喜儿问：“喜儿啊，你刚说啥?”喜儿晃晃手里的布偶说：“这娃娃的裙儿灰灰的，能不能叫那人换个?”父亲干笑两声：“说啥呢喜儿，这娃娃的裙子就是大红的!可喜庆着呢!”喜儿摇摇头：“就是灰的!”父亲来气了：“你再乱说!回家等着挨茅针吧!”喜儿哇一声哭出来了。
父亲急急把喜儿带回家，喜儿脸上还挂着泪，手里攥着那只布偶的裙摆。
一到家，父亲焦躁地喊着：“晓英!孩儿妈!你快出来!”母亲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快步赶出来，嘟囔着“一回来怎么了这是”。一出厨房，瞅见满脸泪痕的喜儿和一脸凶意的父亲，母亲立刻抱起喜儿，悄悄地问：“爸怎么你了?”喜儿又哭了，抽噎着说：“爸说要用茅针抽我……”父亲一跺脚，夺过喜儿手里的布偶，抵在母亲眼前，喝道：“这狗东西到底什么色儿的!”母亲定定神，疑惑地说：“红的啊。”父亲将布偶摔在地上：“这小崽子说是灰的!”母亲笑起来：“就这点小事儿?你娃跟你开玩笑呢!”喜儿大叫：“不是玩笑!就是灰的!”轮到母亲觉得奇怪了，她又问：“喜儿，这娃娃裙是啥色儿的?”“灰的!”母亲慌神了，指着自己的红毛衣说：“什么色的?”“也灰的，跟那玩意一个色嘛。”母亲跌坐在地上：“完了，这娃眼里有病!”说完就流泪了。父亲不知怎样好，只弯下腰来，一手拉起母亲，一手抱起喜儿。“去……去医院吧，去那儿……瞧瞧大夫去。”
年二十九的医院，冷清得不像个样子。父亲紧握着喜儿的手，母亲站在他身后，紧紧抓着他衬衣的后领。小小的喜儿坐在父亲身前的椅子上，头一点一点，昏昏的要睡似的。她迷迷糊糊地看着大夫白色诊疗桌上摆着的图画，不是黑就是白。大夫收起了那本图册，“你是李巧喜的父亲吗?”“啊是，是的，大夫，喜儿她怎么样?眼睛有没有啥毛病啊?”“李巧喜经检查是红色盲。”“是，是啥?”“红色盲。”父亲跌在医院冰凉的地上，身后响起了母亲尖锐的哭声。他俩所面对的这个现实，跟这地板的冷硬没甚两样。他茫茫然看了一眼喜儿，细碎的发飘着，脸蛋儿红扑扑的，眼睛大大亮亮，睫毛翘又长，这更显出父亲的痛了。“这是啥大病不?”“不是什么致命的病，只是看不见红色。哦，还治不好。”
看不见红色啊小喜儿!父亲满眼悲悯地望着喜儿，她穿着小小的红棉外套，边边上还镶着白色的绒，太像个洋娃儿了。看不见红啊!看不着家门上贴着的福了啊，见不着街上挂着的灯笼啊!父亲含着泪看了她一眼又一眼。“谢谢大夫了。”他背起喜儿，拉起母亲，回了家。满街的红灯笼亮得苍白而无力，风一吹，那光遥遥将坠。父亲突然不知道怎么和这个孩子继续活下去了。
夫妇两个收拾了情绪，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喜儿的未来。聊一会儿又抽抽鼻子，泣不成声。
“医生说啥来着了，喜儿是红色盲啊，她的世界里只是少了红色，还有黄啊绿啊，不能当她看到的全是黑白啊!”
“小学不能去镇上的了，为啥?万一同学知道她是色盲，不就会笑她耍她吗?”
“那总不能不上学吧?咱喜儿不能没文化啊。”
“……小学我还懂点儿，明天去市上买套课本儿来，咱自己教。”
夫妇俩辗转反侧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刚抹白，两个人慌慌的出了门，在清冷的天边映下小小的背影。
赶回来时，喜儿还没醒。父亲先翻开那本小小的语文书，指尖点着拼音，羞涩地嗫嚅着念。
父亲的手指点到了“红”字，哑了。他那只有在稻田里才会运作的，早已迟缓的大脑转着转着。该怎么跟喜儿解释这个方块字的含义呢?该说这很美好，还是很丑陋呢?是该让她向往呢，还是让她遗憾呢?他不知怎么说了。
他望向窗外。
太阳啊，那样亮。
他忽然全明白了。
他要告诉喜儿，红色是最温暖的颜色。它就像太阳，像灯笼，像礼物上的缎带，像二锅头上的标，像红军帽上的星。
不很大，不很亮，但就是暖人心窝子啊!既然喜儿看不见这红，那就让她成为“红”那般的人吧，成为他们夫妇俩冰冷贫穷日子里闪烁的红。
窗外的百灵鸟飞过了，树枝很快地颤了一下，它透红的尾尖撩起树梢上灯笼下的流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