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

　　峭拔挺直的树，在叶严丝合缝的团团黑影中诡秘地延伸出来，长成瘦长的黑影，就像是贫瘠的荒山上伫了一座很孤独的像，细长的。腐烂的淤泥此刻反而成了最柔软的东西，在静默无声中生根发芽。

　　有什么烂在淤泥里呢？

　　是哀鸿遍野的潦草荒唐，还是天光乍破的明灭不定？

　　不知道，也没有人过问，一经提起这些话题都会被巧妙地错开，圆圆润润地不经意滚向别处去。于是我在荒山上迎合着猎猎的风，很轻，几乎是带了缠绵的意思去仰视有了锈痕的铁杆。风是鼓动着的，一下子就张扬起来，那面旗帜就跟着一起昂扬。那是冷焰，是暗光，是无声处的恣意，热烈的，活泼泼的，长久以来风霜都难侵它半点灵气。

　　它不说，那我也总是知道的。鲜艳招摇的赤色也会变得暗，也会变得几近泥泞的暗红，一方布也会展露出破破碎碎的针脚细线来。但就是不显得狼狈，就是要将波纹似的褶皱曝晒在皲裂的泥土上空，应该是悲壮的吧。到终究会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景仰。

　　我会在夜晚日复一日地爬上山，日复一日地吹猎猎的风，日复一日地感叹，什么时候可以走呢？可以回到大城市，可以有一个很漂亮的房间，用糖果色的油漆来刷，最好还有一个很小的滑梯，从楼上滑到楼下，有很和蔼的父母来接住我，带着满身溅了油烟的香气，大呼小叫，噼里啪啦地接住那些重若千斤的梦。

　　还好是梦，因为那面时刻在腾飞的旗帜呼啦呼啦地提醒我，这是梦。影子就倾泻在我面前，把一整天的杨花苍柳都一一复述下来，复述下来我就只好接着。我总不能把旗杆下的三叶草草根带给隔壁的哥哥，他的奶奶太凶，以至于我从未见过他们祖孙二人有眉飞眼笑的快意时候，阴霾蒙在面颊上，稳固且朦胧。

　　这种时候我往往会感叹自己的幸运，还好我没有奶奶，也没有什么特别烦心的事，听上去好像是什么都没有了。我就想，那还我有满山的猎猎，还有整整一方台的草根可以嚼。酸涩的津液不由分说就严丝合缝地滚落进喉咙，再肺腑里头悠悠闲闲地走一遭，然后平缓地趋于宁静。

　　深蓝的灰在一片阴翳中蔓延开来，明灭不定的星沉默了，在真正的盛大来临之前不敢藏有一丝的矫饰。一颗继一颗恍惚地亮堂起来，我第无数次把目光投上通往前方的小道，又头一比觉得它比平时来得清晰和踏实。我听见猎猎的风，听见旗帜的呼啦呼啦，我想象了一下一团跃动的红火，明晃晃地映在了半洼水里，和月亮一样，都很耀眼，都能照亮一条康庄大道。

　　所以我很释然地从未来的尽头回首，想到了作为乡土人该有的孤独和无可奈何，想到了作为一个留守儿童的夜深人静和某种强烈的渴望。日日夜夜，我在这一面和我同样孤独着的，等待救赎的旗帜下一起缄默。我把每一次日出视作神明诞生，渴望神明会带着我深邃又沉重的希冀去更远的地方，但是所谓的神明无一例外地让我失望了。数百次，数千次，数万次，也许会有更多，我记不清了。我手中唯一剩下的只是寥寥无几的信息，我姓甚名谁，父母每年春节回来的日期。除此之外，我就是赤裸的，就是同这座山一起呼吸，一起在沉浮中漂泊。

　　那面旗帜一直在呼啦啦的响。响彻我的童年，或许更大一些，从更客观的角度来看，是响到了我的青年。一直响到村口传来消息，说国家出了政策，未成年留守儿童，会有监护人领走抚养。于是那面旗得骄傲了些，把我曾经落空的失望和山崩海裂一样的崩溃统统抚平。

　　我告诉它说，那我可能要走了。

　　它没答话，只是让我看日出。

　　这次的日出不是神明诞生，是诸神在荒诞的史书上偃旗息鼓，是拥有了无数铺陈和意料之中的黄昏，是人间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