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欠谁的幸福

{一}

F说，把我的幸福也一起痛痛快快地过了吧，因为你欠了我，所以你必须记得我，并且记得为我幸福。　 F说，如果我有一间很大的房子，你就住在我右边的房间里，男左女右。每天夜里让我唱歌给你听，吵得你变成大熊猫。　

他嘴角的幅度渐渐荡漾开来，在布谷鸟唱起第一个音调之后消失在启明星的光彩下。我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再回荡，直到他真的不再出现在我的眼泪里，我才确定从现在开始我的世界里那个名叫F的男孩，将不再守护我，上帝已经给他安排了新的使命。可是，我于心不甘，用无比甜美的声音说，是F的声音吗。然而声音没有回应。　

我是在思念他吗。　

是的，那些叫做思念的感觉像是被F的声音施了魔法的藤树，一下子盘旋在我的脑子里，占据了所有的思维空间。在我记起他叫F之前遗忘了他的声音，而现在，我仅仅是站在局外人的位置，回忆着我在我们那段被外人勉强被称作爱情的空隙里穿梭不息的日子。　

可是，F，你知道，我更坚信这是我们的童话，坚贞不屈的童话故事。　　

{二}　

F来医院看我的时候笑得跟自己中了奖似的，所以我对他的第一印象不好。　

你是谁。我放下手里的童话集，用无奈的眼神抬头直视他的眼睛，本来想很不友好地将他赶走，却被妈妈封杀我的嘴巴。　

丫头，F来看你啦。　

哎哟，妈，F那么时髦的叫法你一个长辈也称呼呀。站在一旁为我削橙子的老姐也插上了话。我坐在床上像看戏似的，张开嘴巴，半天也接不上一句话。看着老姐手中橙肉都被削了大半的橙子心疼，真不明白在老姐的手里为什么橙子是用来削的。再加上老姐本来就是看到帅哥不要命的性格，估计她再和那个叫F的男生搭几句话，我的橙子就可以报销了，可这期间我不保证她的手是否相安无事。　

喂，你是谁啊。我忍不住提高了嗓门，实在受不了被大家忽略不计地存在在这个空间里面的感受。再说，那个叫F的男生未免也太没有礼貌了，从他迈进病房的第一刻我就问了他这个问题，为什么迟迟没有答复呢。　

F啊。你不会摔了一跤就忘记了我这位救命恩人吧？　

嗯？F？我看了看妈妈，还有老姐脸上的表情，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拿起柜子上的一杯水往肚子里咽了一口水。　

你，真的忘记他是谁了吗？妈妈用很紧张地口气问我。　

妈，妹妹一定是逗我们玩的吧，她不是还记得我们吗，怎么可能就忘记F一个人啊？　

嗯？你们都认识他吗？我真的不认识他，会不会是认错人了。　

医生医生！老姐抛下手里的橙子，嘴里呼唤着医生，手里拿着小刀就往外跑，病房里面的气氛变得很奇怪，妈妈拿起手机像是给爸爸打电话，那个叫F的男生看着我的眼睛，伸出拿着蓝莓味的可爱多在我的眼前摆动，确定我的表情很认真之后，站在原地半天也没有变换一个面部表情。可在他面部僵持的那些时间里，我在脑子里拼命地捕捉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结果依然是毫无收获。　

医生拿着听筒，表情凝重。过了半天嘴里才吐出字来，他说，本来脑缺氧而晕倒并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但是在她晕倒的时候没有及时的处理，现在是大脑摔伤而导致部分记忆丢失，换句话说，她失忆了。

医生，这不可能。她还记得我们。　

呵。可是她不记得我了。那个叫F的男生看着窗外轻轻地说，眉头微微颤动了一下。手上的可爱多雪糕化成模糊不清的水迹，滴在干燥的地面上，仿佛重重地动弹了一下，然后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现在病人的情况还不稳定，也许她还继续忘记一些事物，也有可能慢慢回复丢失的记忆，主要是不要刺激她。　

我的眼神一直落在F的背影上，直到疲惫不堪，然后沉沉睡去，他的背影以及那个化成水的蓝莓味的可爱多，还在我的脑海里萦绕不去。　　

{三}　

F第二次来看我的时候显然不像第一次那么惹人讨厌，他抱着一个精致的盒子进来，坐在我的床前，挽起衣袖，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颗很好看的巧克力糖递给我。　

这是你最喜欢吃的。以前你伤心的时候，最喜欢我买这种巧克力糖给你吃，还记得吗？　

我拨开糖纸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接着告诉他，那糖的味道好像很熟悉，不过是谁曾经买给我吃，好像没有印象。你再给我吃一颗，我再仔细想想。这句话是我第二次见到F说过最多的话。也因此，F整盒昂贵的巧克力糖被我消灭地一干二净。可惜，直到F和我说再见，我还是记不起关于他的一切。　

也许是为了可以吃到更多好吃的糖果，我看到他转身时的背影，大声叫，喂，叫F的那个人，你先不要走，我告诉你，我还喜欢吃什么，你一样一样买来给我回忆吧。我想记起你，为了报答这些美味的糖果，我准备取个有意义的名字，Remember。我要记得你，你也一定不要把我忘记哦。其实我还很想让他给我买一个蓝莓味的可爱多，因为我记得自己对谁说过那是用来纪念我们的沧海桑田的。　

好。小R。那你记得我叫F，也千万不要忘记。　

那时候我正在看手上的童话集，听到他说忘记这个词特别语重心长的时候，“唰”的一下抬起头，笑着对他说，即使女巫拿着扫把挡住了我记忆的去路，即使喷火龙用火焰烧伤我的眼睛，即使童话故事里最帅的王子挽留我，也无法抑制我脑海里那块关于你的小宇宙的存在。　

我一口气把这句话说完的时候，F笑了，看得我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因为我在童话书上看过千千万万个帅气绝伦的王子，也从未见过像F这样笑起来暖烘烘的，如同春天里温暖的阳光，照在我的心田上。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叫我Remember，而是小R，就好像他的名字也只是单音符一样。也许是因为声音，声音过于真切，哪怕几个简单的音节，也像一枚细小的针刺中我的心尖，无法动弹。　　

{四}　

出院之后，我常常对F说的一句话就是，F带我去回忆吧。他就会蹲下来让我趴在他的背上，背着我迎着风跑起来。风灌进回忆里，化成模糊不清的呻吟，我不敢对F哭，因为他总是对我笑。看到我皱起眉头就用很酷的声音说，小R，我是上帝赏给你的守护天使，记住，我会守护你一辈子的。这句话一直到后来我重新回到学校之后，F每天带着我上下学还一直重复的话。我一直孜孜不倦地听着，听着。感觉自己好像是童话故事里被王子心疼着的公主，无比幸福。　

可是我确定自己是一个不识好歹的丫头，因为总是会因为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时候和他吵架斗嘴。比如说，F为我削苹果的时候，我嫌他削的凹凸不平的，嘟着嘴巴说他没水准，然后把他为我削的苹果放在一旁，自己重新削一个。F就会变得很小气，说我没心没肺，再接着把手插在口袋里用很了不起的语调说，多少女孩子想吃他削的苹果啊，从家门口可以一直排到北京天安门。我就斜着眼睛瞪着他那张精致的脸，恨不得上去刮两刀。后来我把自己削的苹果递给他的时候，看到他半天都不愿意伸出来的手，才发现那双修长的大手上好几道被水果刀划破的血痕。我为他包扎伤口的时候，眼泪一直掉。他让我不要那么煽情，太煽情了他会爆血管的。他说小R，世界上有好多种女生，比如说有点嚣张，又无理取闹，并且没有大脑逻辑思维的女孩，又比如楚楚可怜的像只小绵羊的女孩。你知道，我更愿意你属于前者，准确地说，我觉得你完全符合前者。　

从我重新认识F开始，这是他说过的话中最让我觉得恶俗的话，也是因为这句话，他在我心中的王子形象完全打破了。从那天起，我真不愿意理他，于是，我学校里的时候，我站在教室门口等我，我假装没看见，一脚蹬在他的脚上当作路过而已。原本就是存心的，所以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他说抱歉，谁让他对我不客气。学校的饭堂本来就很小，再加上高峰期，别说人了，就连苍蝇也来凑热闹。F假惺惺地帮我打饭，换成以前我肯定感动的要死，可是现在我直接把他递给我的饭倒进垃圾筒里。厨房里的阿姨用很不友善的表情打量我的脸，F转身走了。朋友们一窝蜂地围过来，说，你们分手了吗。我也转身走了，只是和F走的方向相反，也就是所谓的背道而驰。现在听起来是件浪漫的事情，可那时候我的心像是被狗使劲地咬了一下的疼痛。　

{五}　

左伽熙为学业忙碌起来的时候，F开始带着我走很多的街道，吃很多的小吃。走到冰淇淋柜台的时候，F总不会忘记为我买一给蓝莓味的可爱多。我们沿着马路一直走，经过一家首饰店的时候，F推门进去，我站在柜台前面，留恋于眼前美好的一切。F指着一个戒指，说，这个好看吗。 　

那是一个纯银的，中间有镂空的花纹，特别好看。于是，我点了点头。　

F把它买了下来，放在我的手心。笑着对我说，小R，一个女子在她十八岁的时候，收到一个戒指，那么这一辈子她都会幸福的。所以从今以后，你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子。　

阳光下我抬起头看F的眼睛，他笑起来的样子还是那么动人。在低头的时候，我自以为很有勇气，其实只是蚊呐般小小的低语，那么那么的轻，轻得可以被流水盖住，也可以被浮云带走。我说，F，我站在你看不到的角落看我们的爱情，为什么我哭了，你却笑了。　

我确信F没有听见我所说的话，因为他依然在笑，不然他会说，小R，爱一个人要一心一意。　

从首饰店回来之后，F好像也开始不见踪影，我总要花很多时间满世界地给他打电话，可他手机总是会发出机械化的留言信号，让我毫不耐烦。　

最近一次看到F，是在教室里。F兴奋地跑过来，朝着我扬了扬手中的唱片。我被那漂亮的封皮吸引了，追着F跑了出去。F跑进了学校的礼堂，里面满是疯狂地挥着荧光棒的人。F一下子就混进了人群，我站在原地踮着脚尖张望。　

F。F。我慌张地叫，没有声音回应我的呼喊。我负气地走出礼堂，嘴里咒骂着F只是一只没有良心的猴子。　

身后传来一把温柔的男声。回头的时候，我看到站在绚丽舞台上的F。　

你哭着对我说/童话里都是骗人的/我不可能是你的王子/也许你不会懂/从你说爱我以后　

我的天空星星都亮了/我愿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张开双手/变成翅膀守护你/你要相信　

相信我们会像童话故事里/幸福和快乐是结局……　

音乐末了，他说，我把这首歌献给我最亲爱的小R。有人尖叫起来，还有人附和着吹口哨，我突然变得不知所措，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我问自己是谁，是谁？是谁！我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当那个男孩站在舞台上就所有的人宣布他把这首歌献给他最亲爱的小R时，我竟然还不知道他是谁，连声音也忘记。

一切就好像逆转到了半年以前，在病房里，F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蓝莓味的可爱多时的样子。那时候我忘记了这个叫做F的男孩是谁，我用陌生的眼神窥视他的背影，寻找他的一切。闯出人群在阳光下一直跑一直跑，所有的一切变得清晰。八岁时的约定，一个男孩牵着一个流眼泪的女孩，带着他走到冰淇淋柜台前，答应要一辈子守护她，并且把蓝莓味的可爱多作为约定的证物，代表沧海桑田。女孩第一次失恋的时候，哭着对男孩说，童话故事是不是都是骗人的。男孩说，其实每一段爱情都是一本不完整的格林童话。然后男孩将一本格林童话递给女孩。　

我跑回家在阁楼上寻找那本破旧的童话故事，可却怎么也找不到。F跑到我家的时候，我不敢告诉他，他也没有问我为什么今天要冲出人群跑出去。　

我和F坐在台阶上数星星，后来F又为我唱那首今天在礼堂里唱的那首歌，他说这是献给小R的个人演唱会，他唱得很用心，唱到“我不可能是你的王子”的那一句时，F背过身子，低着头。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F参加新星歌手大赛时，对我说的话。　

F说，小R，你听得懂我在唱些什么吗。　

我摇头，没心没肺地说我从来就听不懂外星人的语言。　

F笑着转身，舞台下成群的女孩在喊他的名字，他拿着话筒低着头，一副酷得要命的样子。我在他的黑色大衣上贴了一张写着“臭美”两个大字的便纸条，然后随手放在凳子上就走了。　

可是我不知道就是这样一走，酿成了后来的失忆。F没有在我身边守护我的时间很短，可是我却连那么一会儿都无法照顾自己。　

那天晚上我趴在F的背上哭了很久，F想尽一切的办法博我一笑。他说，小R，你做我女朋友吧。这个游戏的规则就是你说开始。　

嗯啊。我说开始。　

哈哈，我说结束。　

就这样我做了F一秒钟的女朋友，虽然只有一秒钟，却似乎刻进了我的脑海里再也拔不掉。　　

{六}　　

那天清晨我醒来的时候接到干妈的电话，她说F昨晚出了车祸，导致部分记忆丢失。我跑到医院里，手里拿着一个蓝莓味的可爱多站在他的面前，笑着说，F，沧海桑田。　

F抬起头，对我说，嗯？你是谁。　

我终于明白，一开始F的名字就叫做Forget。忘记。　

原来当我数一二三，说开始的那一瞬间，就注定了结束。　

结束了，F。Forget。你叫我把你忘记，连片甲也不留。　

呵呵。多可笑。Remember。Forget。究竟是谁记得谁，又是谁忘记了谁。　

这个世界真的很公平，上帝秤不偏不歪，曾经我忘记你，现在你忘记我。如果回忆也可以两清，那么，我们重头开始。然后，你不再是F，我也不再是小R。　

可是我们还来不及开始，F就被转去了新西兰的一家医院，干妈说那只是疗养，很快就会回来的。　

站在机场门口，我对F挥挥手，我说，F，再见。千万记得不是永不见面。你一定要回来，守护我们的沧海桑田，你可是我的骑士。　

F看着干妈笑着说，嘿嘿，我最喜欢童话了，妈。　

我看到干妈转身的时候，一滴眼泪落地有声。可是我不敢哭，因为以前F总是给我微笑。　

F不在的日子，我觉得自己像一只乌头苍蝇在这个世界里乱撞。我把这句话告诉了左伽熙，他说，小R，F会回来的。　

我使劲地点头，直到眼泪落在左伽熙的肩膀上。这是左伽熙第一次叫我小R，以前他一直都是叫我Remember。　

他说，F不在的时候就由我守护你。　

于是，左伽熙为我买蓝莓味的可爱多，给我讲王子和公主的童话故事，可他却怎么也不会唱F为我唱的歌。　

干妈回国的时候，我跑到机场里等待着我勇敢的骑士出现。可是人潮走了一波又一波。直到干妈哭着对我说，他不会再回来了，再也不会。孩子，我们走吧，干妈带你回家。　

我忘了干妈是怎样带着我回家的，只记得她将一张光盘放在我的手里。她说，这是他送给你的最后一件礼物。　

亲爱的小R，这里的太阳刚刚升起来，因为我感觉到温暖的阳光了。可是我累了，想睡觉了。如果你想吃蓝莓味的可爱多时左伽熙一定会帮我买给你吃，从此以后他不会让你总是一个人。夜晚的时候你会躲在被窝里哭泣的，所以左伽熙会学着给你讲很多很多的童话故事。不知道有没有人说过人死后他爱的人可以走进他的心里，或者人死后他可以走进他爱的人心里，如果有一天你能到我的心里来，你一定会落下眼泪，即使把我的心里灌溉成海我都愿意，因为那里满满的都是你；如果有一天我能到你的心里去，我也许也会落下泪来，因为那里可能没有一个是我……可是小R，这没有关系，只要你是幸福的，这样就够了。嘿嘿，我这样说会不会很煽情呢，你就让我一次煽个够吧。小R，请你相信我没有离开你，只是遥望的距离远了一点点。很小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两点之间线段最短，现在我可能就在你的头顶上看着你，所以你一定要快乐。不要怪妈妈骗你说我出了车祸，因为不然我找不到离开的理由。好了，小R，再见。哪怕永不见面，也请你一定要记得我们的沧海桑田。　

F。F。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那天去医院看你，我站在病房门口就听到你们的对话了。我知道是这是绝症，可是为什么你要选择去那么远的地方和我说再见呢。　　

{七}　

很久之后，左伽熙在帮我搬家的时候，在我小时候玩过的玩具堆里看到一本格林童话。他说，小R，这个还要么。　

我拿过格林童话，翻到最后一个页码。上面写着几行字。　

王子是来抱你疼爱你的人，而骑士是保护你守护你的人。所以，小R，对不起。如果手上没有剑，我就不能保护你。如果手上握着剑，我就不能抱紧你。所以请你原谅我，只能选择做你的骑士，永远只保护你一个人。无论是在天涯海角，需要我保护你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哦。　

我终于知道格林童话的最后一个页码里，公主真的和王子在一起了，然而她的骑士却只能在天堂看着他们幸福快乐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