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未干
在箱子的最底层,我扯出了一块抹布。抹布皱皱巴巴的,挺不乐意。抹布其实包裹着一个陈旧的调色盒——那个调色盒,伴随着我的整个童年,如今已老矣。
打开看看罢。仿佛有一个声音在高呼。
手突然颤抖起来,好像触碰到了自己的灵魂。是的,那个调色盒,是我手的魂。终于,打开了。快看,在那一格一格的空间里,不仅有皲裂的颜料,还有一些挥舞着拳头高声抗议的真菌“蘑菇”。那些颜料们,像苦涩的大地,悲伤至极。
一瞬间,我哭了。心中,为这些受了冷落死掉的颜料们滴泪,为我自己保鲜失败的情感滴泪。我恨不得亲吻那些死去的颜料,但是,我用手微一碰,它们就碎了。我无助地跪在地上,失神地盯着一小块发干的赭石色。
有一支笔。我轻轻叫了一声。在颜料盒的竖格,有一支暗棕色挺拔的笔刷。啊!笔未干。笔未干!我用手紧攥笔杆,摆出标准的持笔姿势,就是这个感觉。当年作画磨出的茧子又紧紧依附在了笔肚上。手和笔,像是两个拆散多年终于拼合在一起的齿轮。这才是一个整体,一个有魂的手。
笔未干。我的一切纯粹的情感都回来了。依托还在,情感依旧。我幸福地抬头仰望,看到了一抹暗绿——
那是在克什克腾旗的大草原上。我就在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疯狂地奔跑,天性地释放。天水洗过的透亮,抽出麦芽的草甸子。我枕着老绵羊松软的屁股,嘴里叼着一颗狗尾草,用笔,在油画布上,刷过一片又一片云,一团又一团羊群。渴了,就去袅黛河里取来甘泉;饿了,就掏出揣在怀中的酸奶冻,好心的牧民赏我一块酸奶酪。我在画布上摸了摸,还不赖,可以润色。满脑子都是画,没日没夜地画。心,是那么纯净,仿佛闭上眼就望见了无垠。经常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傻呵呵地乐。我像一个初生的婴儿,毫无顾忌将头埋在松香大地上,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尽情地呼吸。那些曾经会控制我的恐惧怨念,一瞬间化为乌有。只剩下山体在咆哮,河流在肆意奔腾,激起千层雪。顿时感到自己的渺小,进而深深地之动情。我将赞美,化为充满张力的色彩,刷在了画布上。
我对画,尽不完的情。偶尔会想到和师哥师姐们一起作画的日子。那真叫畅快。我们把画架围在一起,摆上油画布,两三人共用十来罐颜料。大家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吵吵嚷嚷,激进而多忧。时而发表一些对某些画展的看法,对后现代抽象派的理解。我们说大卫,有雕像大卫,也有画家大卫。说到雷奥纳多,说到列宾其实很帅气。说到列宾,就说列宾美院。有个大哥在列宾美院,他就抢走话头,说俄罗斯的雪山。我们说康斯坦波尔,说英国王室,说浪漫主义。
每当我点一笔暗黄,我是想说,这是清苦,这是深刻的反省,是抹大拉迪玛丽亚的忏悔。我的手,紧握画笔,在高呼,这太惬意!我追随了画九年,在初三那一年,一切时光仿佛静止了,那一箱颜料,一支画笔,半袋没有嚼完的红薯干,都尘封在了记忆中。我时而会梦里铺卷起笔,半夜惊觉,仿若隔世。
那天下午,我竟然对一支未干的笔,喜极而泣。笔未干。笔未干,情未干。画点什么罢。一切又会被唤醒。感谢上苍,我实在走得太快,忘记停下脚步,想一想,有什么忘在了半路上。失魂的双手,这一年虽没有抱怨什么,却偶尔发出一两声搞不懂的叹息。
人、事,如果成了你生命中的一部分,即使走得再快,每每蓦然回首,它们总会在灯火阑珊处——笔未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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