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陌生人

奶奶来家里吃午饭，盯着我看了半天。嘴里先是吐出一根鱼骨头，紧接着又吐出一句轻飘飘的话：“囡囡怎么不如小时候聪明了？”我听在耳里，却是五雷轰顶，盛汤的勺子抖落一路淋漓。

入秋了，早上刚下一场雨。郁达夫说“一层秋雨一层凉”，我便在衣服外面罩了件小商品市场淘来的老棉衣。深玫粉色的底子，上面是花花绿绿模糊不清的图案，穿上后浮肿不堪，很有一点上世纪的风光。收拾碗筷的时候我路过卫生间，看见镜子里的我蓬头垢面，上午因为做不出数学题抓乱了的头发，现有几缕不服贴地飘在额前。

邋遢而灰暗。眼窝因熬夜深深地陷了下去，颧骨突出在脸上，把嘴唇拉成抿着的一条薄线，唇色透着一点青紫。很久没有认真地看过镜中的自己，猝然间细细端详，我不免大吃一惊：五官仍是我的五官，却都在不经意间悄然改变，重新组合后让我的脸变得如此陌生。

看到这张脸，就知道我准是一个讷讷无言的人。

印象里的我，总是个口齿伶俐的姑娘。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的家族里，我都是老幺，因文静乖巧，上学时成绩又好，祖辈逢人便夸：我们晚辈里最有出息的娃儿！我听了是要摆手的，不敢当不敢当。阿姊看见我，会学着妈妈的样子训我一句：“怎么又来玩儿，快去看书！”我此时虽觉得这赞誉实在有点儿言过其实，可是听得多了，却又觉得自己确实足够聪明，聪明到能够肩负起一个家族的未来。

众人期盼的我，我以为的自己，都是这个样子。懵懂少年时，自有不切实际的心存高远，我站在起点眺望远方，踌躇满志，以为前面是一马平川的沃野千里。

少年游呀，意气风发呀。

少年游呀，鲜衣怒马呀。

奶奶的话像是一句当头棒喝，我忽地被送到明镜之前。这个敏感而胆怯、垂头不敢言的女孩，哪里还留存着彼时一星半点的风采？漫漫岁月之中，我的面目模糊而不定。突然惊醒，镜子里站着的，是一个我认不出的自己。

不是优等生，不是学生会干部，不是一等奖，不是积极分子；朋友不多，别人也不曾注意到我，引以为傲的才艺泯然于众。现实与理想的差距如此巨大，我自可以逃避或者自欺欺人，却无力阻止这个世界一步一步走进既定的结局。等我因为彷徨恐惧而闭上的眼睛重新睁开，世界与我都是陌生的模样。

路明说，每个少年的心中都住着一只狮子。

我的小狮子低头了。

前两天是阿姊的婚礼，妈妈给我套了一件大红色的毛衣。我私以为这样不妥，太引人注目，但转念一想我却是阿姊同辈里最亲近的亲属，平日里阿姊又时时照拂，于情于理该穿得喜庆招摇，便不情不愿地穿上。谁想婚礼上有抽奖活动，我竟中了头榜的大奖。

拿奖合该上台，我一路走，心里面就在打鼓。婚礼司仪要我先表演一个节目来贺阿姊。我本想趁着台下觥筹交错、起座喧哗时念两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便溜下台，现在却手握着话筒愣在台上。唱歌？还是跳舞？站在众人视线交汇的中心，我头脑一片空白。

“目的虽有，却无路可循；我们称之为路的，无非是踌躇。”我在这一瞬间无比懊恼，怨恨自己笨口拙舌，连唱一首歌都会声线颤抖，没法给最最亲爱的姊姊一点我的祝福。慌乱中想到从前一时兴起学练的《桃夭》，匆匆舞了半阙便灰溜溜下台而去。

还是家中那些曾经那样极力夸赞我的祖辈们：姑娘长大了果然放不开，不如小时候聪明灵动了，这么多年没见的，我都认不出来了哦！

我垂着头去向阿姊道歉。我说：对不起啊阿姊，我好像又搞砸了，没能给你一个美好的贺礼。

阿姊穿着层层叠叠的白纱裙笑得特别开心，我从没见过她的这个样子。

阿姊说，这是她收到的最好的礼物。她也收到过精心锻造的金银首饰，也有精通字画的好友挥毫泼墨一幅鸳鸯戏水，却都不比我那看似不起眼，甚至没有完成的一曲《桃夭》令她心生欢喜。

红衣如火轻歌曼舞，是小妹的桃之夭夭；一颦一笑百花来贺，是阿姊的灼灼之华。

我终究还是不认得露往霜来间变了性情的自己，惴惴不安半阙歌舞是否能讨得阿姊欢欣。我仍是镜中的我，以为自己熟悉的那个我，不曾放弃，却日趋平庸，淹没于众；我却也是现在镜中变化的我，铅华褪尽，一丝一缕在最真实的生活中寻到本真的自我。阿姊的话：我们小妹比小时候可爱多了，我喜欢你现在笑起来的样子。尼采曾说：“离每个人最远的，就是他自己。”相熟相知却又素昧平生，我每一刻都在期待下一时的自己，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我的少年之游么？你瞧我在浮沉之间，竟也从沉默和庸常之中寻出了一点不可言说的妙趣。

芒焰蕴于简淡之中，向往在于平凡之上，不复往昔荣光与宏伟，却也在平淡中不失生活之希望。

而我，正与这样的我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