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陌生人

又是一个大好春节。和往年一样，我们全家一起去探望乡下的亲戚。那亲戚家有一个孩子，与我年龄相仿。我们从小玩到大，有着亲兄弟一样的情谊。近年我因学业繁忙，他也沉浸于学海，各自闭关苦读，算下来也有好几年没见了。

车驶离城区后，鞭炮声越来越响，年味儿越来越浓。爆竹声中一岁除，整个乡里好像沸腾了一般，耳畔挤满了“噼里啪啦”的响声——

“啪！”我蓦然想起小时候，他常常会猝不及防地就往我脚下扔甩炮。有时候甩的力度不够大，诡计没成，他便冲我做个鬼脸，然后我们俩就打起了“巷战”。有时候甩炮伴着惊天霹雳般的巨响恰好在我脚下炸成了一朵红色的大花，常把我吓得“哇”一声尖叫响彻云霄。这时，已达到预期目的的始作俑者便会笑倒在小巷的青石砖上打滚，而我无地自容，只能满脸通红地向倒地的他扔小石子。

和他在一起玩耍的日子，天天都有炮声萦绕，天天都是过年。这美好的回忆如同璨烂的烟花，开在我心里，开了一心房的温暖与甜蜜。

耳边的鞭炮声愈发热烈——我抬头四望，又是那个可爱的、熟悉的小村庄。豆子一样的笑眯眯眼、眉心上一点喜庆的“哪吒”痣、“八字”而总是显得委曲的短眉、针一样的刺猬头……他那熟悉的面庞浮现在我脑海中，许久没见，他变了吗？望着小村，我提着大包小包走了进去。

边提防着黑暗——说不准他又会冲出来炸我一个猝不及防，边期待着他新的恶作剧，我又走在了那不能再熟悉的青石路上。让我吃惊的是，我竟平安无事地走到了他家。门还是一样敞开着，来者不拒，但眼前的场景让我十分陌生——院子里漆黑一片，只有旁边的厨房的微弱灯光让我知道，这不是一栋弃宅。与外边的喧嚣热闹不同，也与往常的温馨不同，这里荒凉得好像与世隔绝。

“哥？”我叫道。

“嗯。”屋里过了很久，才传来一声低沉的、不耐烦的回应。

黑暗之中，我看见了一点星火，跳动着，闪烁着。难道他准备了惊喜？小时候，我和他时常在夜晚的巷子里用“狗尾巴草”在空中画着一道道耀眼的光痕，比谁绕的光圈圈更大更圆，谁的图案更加漂亮。“狗尾巴草”迸溅出星星火火，那一个个微小的光点充满力量地蹦射出去，又流星雨一样划一道完美的弧线，直到隐去光辉。它肆意挥洒自己的光芒，我们肆意挥洒我们的欢笑。手握“狗尾巴草”，就好比握着星辰，握着太阳，俨然世间所有光明都聚在了我们手里，在这一把小小的“狗尾巴草”中。对小小的我们而言，“狗尾巴草”是神圣的，是一年的希望。难道他准备用“狗尾巴草”，给我一个巨大的惊喜？

伴着拖鞋蹭地板的声音，他缓慢而不情愿地走了出来。借着惨白的月光，他的脸被照亮了。豆子一样的眼、眉心上一点“哪吒”痣、“八字”短眉、刺猬头……他好像等比例放大了一样，依然那样熟悉的外表。

但他又是完全陌生的了。他的豆子眼被两团黑云环绕，布满血丝，无神而憔悴。他用他冰凉的眼光看着我，我不禁寒毛直立。他的眼神变了，锋利了，冷峻了。本来就瘦得像只猴一样的他，现在好像成了纸片人，是一具没有灵魂的骨架，小时候的棉袄穿在身上竟然还是空得只能用空气去填。他八字的眉原先呈一副示弱的样子，而现在吊下来的眉梢却显得他颓废不堪。他的气质彻底变了，由古灵精怪变成了古怪，那点可爱的灵气却再也没了踪影。

而他手中的，不是“狗尾巴草”，那是一支烟。

我心里一团乱麻。外婆曾经和我说过，他幼年丧母，从小和爷爷奶奶一起长大。他一直是那样懂事坚强，品学兼优，一直是我的好榜样。在我印象里，他总是张弛有度，时而沉默寡言，时而活泼跳脱，总能做到大人想要的样子。而现在我眼前的这个他，颓废、叛逆，甚至是完全相反的。或许我根本从未没有认识过真正的他，或许他从未让一个人真正走进他的内心。他将对自己从小就缺少的父母的爱的渴望化成了自己心里的一道高高围墙，将对别人的羡慕化成了固步自封的一间心牢。他用自己表面的完美掩饰着内心的空虚寂寞，用淘气的捣蛋包裹起自己的寡言悲观。而现在的他屈从了阴暗的自己，他丢掉了象征希望的狗尾巴草，拿起了烟。

从前一起扔甩炮的时候，我只听见了甩炮的喜庆，但从未听见他大笑完之后的叹息；从前一起挥舞狗尾巴草的时候，我只看见了狗尾巴草的绚丽，但从未看见过他眼中对这绚丽的渴望。我所熟悉着的只是他的外表，不是他的心。我只执着于表象，而未曾尝试着倾听他的心声。

眼前站着的这个陌生人又缓缓抬起枯柴一样的手，吸了一口烟，吐出烟雾和两个字：“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