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陌生人

那个五月。

操场边，初夏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碎影，他站在那里，身材高大，头顶稀疏，发际线后移，腹部微凸，反光的镜片令我无法看清他的眼神，当然，我也并没抬眼。

略有尴尬沉默数秒，他打破僵局“最近学习怎样，老师说你很有希望，好好考，别紧张，我知道你压力大。”我“嗯”了一声，目光依旧四处飘，唯独没有聚焦到他身上，傻傻的站着，像个僵尸。

他又知道什么？！

他不知道，两个月前，我奔跑下楼梯时踏空几级台阶，两脚同时扭伤，母亲一个人没有气力把我搬到医院拍片治疗，只能外敷内服在家躺了一周。之后体育中考，为不延考，我吃了几粒止痛片，贴满胶布喷着药剂争到了满分。

他更不知道，小学二年级的暑假，我一人被反锁家中，跌倒在地砖上，磕破门牙，口吐血水，又痛又吓，等到母亲下班，我已哭累，嘴角挂着血迹睡着了……

从幼儿园大班开始，我已经习惯了没有他、不断搬家的日子。

依稀记得某个深夜，照例晚归的父亲和怨气冲天的母亲再一次争吵起来，梦中惊醒，奶奶搂着我，一边抹泪。然而，除了哭，我，什么都做不了。

母亲毅然带着我搬了家，天天接我的人，从父亲变成了小区陌生的婆婆，我被托管出去。周末时，父亲会接我外出玩一天。那时，我只知道缠着他要这要那，也追问他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能天天陪我玩。他也只是苦笑，怅怅说着：已经回不来了，你长大了会知道。

上小学，母亲带我搬到学校附近。父亲也去外地工作，他来看我的次数愈来愈少，六年级的家长会后，一起吃饭，我这才发现他略显苍老，头发愈渐稀少，面容憔悴，似乎过得并不好，他说后悔前几年的草率，更加后悔当时没能把我争过去。我不知如何回应，只是听着他的絮叨。他夸下海口说：“我帮你联系好小升初的中学，争取上最好的班。”

然而，择校的事并未兑现，这彻底激怒了母亲，从此再不给他任何我的消息。

初中学习紧张又忙碌，我应付着各门功课，偶尔想起他，已经没有曾经那种亲近的感觉，更多的时候是根本记不得想起。曾经最熟悉的人已渐渐生疏，在风中、在雨中、在时光的流逝、记忆的飘散中…….

残存着的那个脏旧的芭比娃娃、一块停摆的表、一盒零散的画笔、几只奥运福娃……虽然收拾搬家时无数次想要扔掉，却仍然留下了。父亲的存在对于我，就像一抹尘土，可以把它捻得更细更碎，但，它还是存在着，永远无法让它消失，无法让它彻底清零。

而现在，尘埃飞扬，陌生而熟悉的记忆又回来了。

他顿了一会，说“给你带了两套衣服一瓶拭镜水，眼镜擦亮点，别看错题。奶奶很想你，怕打扰你学习，就不来了。”他嗫嚅着还想说些什么，铃声响起，我打断他，终于正视他一眼:“上课了。”“……好吧，认真听课。分数出来——记得打电话。”他努力咽下嘴边的一堆话，挥手跟我再见。

我转身上楼，一步一步，没有说话，更没有回眸。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

在柏拉图的理想国中，每个孩子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他们把每一个年龄相当于父亲母亲的男人和女人称为父母，摒弃了私有情感，迈向他乌托邦式的理想家园。

“万物皆有它生，万物湮灭之后又复归于它，这是命运使然。”

没有熟悉，也没有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