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熟悉的陌生人

奶奶性情日见怪谲，越来越不招人待见。时常将自己锁在门内，饭做的忽咸忽淡，帐也记得乱七八糟，时不时忘这忘那，谁却能想到她是个知识人？我教她刷淘宝、玩微博，推她去跳广场舞，而她却没有了青春时代的神采与热情，是热闹场合的陌生人，也是我的陌生人。

我实在无法理解，似乎她再也无法从那头走到我的世界来。直到有一天，看到一盆盛开的土豆花和一张黑白照片。一个青瓦盆，土豆赤裸着，悄然地卧于泥土之上。叶与叶之间，窜出两枝水汪汪的茎，茎顶上又炸出一簇花，浅紫色，忧郁而不失灿烂，幽冷而又颇含灼情。真没料到，土豆也会开花，更为惊奇的是，我随手按在盆中发芽的土豆，随意一开竟能开出水仙的美好。

我从未想过土豆会不会开花，正如我从未想过奶奶是否有过青春红颜。一张蒙尘的黑白照片，压在床头一角，奶奶宛如从画里走出来般。一身旗袍婷婷婀娜、削肩细腰、长挑身材、柔情缱绻、全在眉梢，温柔缠绵，悉堆眼角。一双丹凤眼，两弯柳叶眉，宛若戏台上的人，一个在我生命中未曾出现过的人。而今，她因常年弯腰劳作，腰腹也变得臃肿，双手也变的皲裂粗糙。时光变迁，日渐将一个人的个性一滴滴漏掉，奶奶逐渐变成这副我熟悉的模样，却又让我感觉熟稔中掺杂着不同。

曾记得问过爷爷:“奶奶好看吗”？爷爷低下头，眼睛迅速瞟了一眼,半天一句“是好看的”，楞楞的笑着。我早已忘却奶奶也曾年轻，正如我忘了植物大都能开花，我想不到奶奶也有那样的青葱娇颜，亦如我从未想过土豆随意一开的曼妙美好。或许熟悉只在表面，而我从未从她们的角度看待她内心的世界。

我走向奶奶，如往常一样，她看电视的眼神是发散着的，屏幕上演什么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她只需足够的声音冲淡自己的寂寞。同她聊起我一天的趣事，她支支吾吾，敷衍地笑几声，对我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紧张感，随即借口说去烧饭了。厨房里她的动作好慢------米兰.昆德拉的一句话猛然在空气中一闪,像玻璃的反光，我本能的眯起了眼“面对生命那无可挽回的溃败，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理解她”。

太多事物乃至生命因为过于熟悉而被忽略，被误解，或者说，正因为熟悉而让我们忘却她们生命的另一面。土豆是这样，奶奶亦是这样。人生大抵是相交线，因为上天眷顾，而逐步走进彼此，温暖彼此。而在一个不备，明明有个交集，却在某个时刻相互远离，而且越走越远，一个不说，一个不问，就变成了彼此熟悉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