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沼（一）

一

她穿着一身已经过了时但仍然价格不菲的大衣，厚重的衣裳使她看上去十分臃肿，一顶彩色的礼帽扣在宽大而向男子的头上，显得十分庄重，但不免有些滑稽可笑。她手里握着一杯英式伯爵红茶，一副漫不经心而略带有藐视的样子，她总是习惯用这种目光看人，因为她知道自己高贵不凡——出生于贵族家庭。每次向别人介绍自己时她总忘不了说自己的父母和爱人的身份与自己受到过如此高等的教育；每次与人告别的时候她总忘不了说自己晚上要和某某大人物共餐。她喜欢别人用羡慕的目光看自己，这样可以使他心里得到极大的满足，您可以这样概括她：自命不凡、不可一世。

马尔克斯特公爵把嘴里的半截雪茄丢在烟灰缸里，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那张脸已经红一块紫一块扭曲得变了形。“夫人，注意您的言辞！”

勒克尼德拉太太放下了茶杯，倚在桌子上，摆成一个优雅而又有教养的动作，送给马尔克斯特公爵一个大大的白眼。
塔林玛娜抽咽的声音更大了，涟涟的泪水从她美丽的双目中滚出，她的声音十分沙哑：“姐姐，我爱他。我相信爱情是可以跨越一切的！”

勒克尼德拉太太露出鄙夷的神色，她一向不相信所谓爱情。她走到壁炉边，暖了暖手，随后用一种长者的口吻说：“年轻人当然是有热情的，但要知道这不是真情。姐姐我这么大了，自然比你清楚。”这句话看似没有毛病，但如果您知道勒克尼德拉太太只比她妹妹大三岁的话，我敢肯定您会为此而感到好笑的。不过，您也可以不感到好笑。因为勒克尼德拉太太可是受到过最好的教育的，对人生哲理提前大彻大悟当然也是不容置疑的。

塔林玛娜的双目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和灵气，她摇了摇头，轻声说：“姐姐，你不懂……”

勒克尼德拉太太瞬间爆发了，她打断了塔林玛娜的话：“我不懂？我不懂什么？他配的上你吗？公爵？我怎么从未听过或见过呢？我看他这样的人就适合去泰晤士河畔卖艺为生，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伦敦一家下三滥的茶馆里有一个下等侍女，她总是在下班后到泰晤士河畔淫荡！”勒克尼德拉太太希望看到对方脸红，看到对方失态，看到对方恼羞成怒。她要欣赏，她所受到的教育告诉她这样做，她也知道自己应该这样做，欣赏一个所谓无权无势的人被讽刺得无地自容，最后大大方方地掏出自己的支票夹，像喂狗一样赏赐给他今天的晚餐钱。

马尔克斯特公爵并没有生气，只是饶有趣味地看着对方。那种态度，就像看伦敦大剧院新推出的舞台剧里一个搞笑的角色，就像看一幅下等画廊里的蹩脚画作，就像看不知名小教堂前一个老嫂大声诵读福音一样。

勒克尼德拉太太十分吃惊，眼珠子很快转了一圈，旋即说道：“怎么？没的说了？好。没的说就走吧。回到您郊区的那个破屋子吧，我敢肯定那个侍女已经等您很久了，她很焦急，她在盼望。哦，对了，门在这边！”说着，伸出长长的指头指向大门。

塔林玛娜擦了一把眼泪，冲上前去，一个踉跄瘫倒在地摊上。她的眼睛已经哭肿了，细而弯的眉毛拉下来，显得阴郁，挂着泪珠的嘴唇颤抖着，十分憔悴。她已经筋疲力尽了，但还是使出全身力气：“如果你赶他走，那就先把我赶走！”

勒克尼德拉太太的肺快被气炸了，隔着一张桌子还能听到她的重重的喘息声。“你可真是给我丢脸。好，你走吧！如果你不喜欢自己的安乐窝，而要住在一个贯风漏雨的破棚屋；放弃自己高贵的身份，而宁愿做游走街头、缺衣少食的妓女露西；不为理想和未来奋斗，而希望做一个从头至尾毫无体面可言的失败者。那么，你可以走，没有人会阻拦你！”勒克尼德拉太太认为自己的话恰到好处，她知道妹妹的性子，她一定不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