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三剑客
【所谓友情，就是在看似一成不变中悄悄靠近，经过了岁月的推敲之后，幡然醒悟时已无法分割，就像“江湖三剑客”】
一
今天是小学同学的聚餐，我为此精心打扮了一番：穿了条藏青色的裙子，搭配一双细黑高跟鞋，发尾还特意弄得微微卷曲。可是厚厚的粉底，依旧遮不住眼角的皱纹。
一路上，我都有些紧张，也许是与小学同学太久不见的缘故。我们相约的地点在“过道村”里，其实这些所谓的小学同学，大多都是从小在村里一起玩耍的伙伴。我搭了从镇上回村里的大巴车，一路颠簸，我又有晕车的毛病，着实有些招罪。下车后，我还有些晕乎，入眼的尽是一片片金黄的麦浪。秋风袭来，吹得人瞬间清醒过来，不知怎的，我突然想到魂归故乡这个词。我有多久没回来了？应该有好久了吧。此刻的我，好像在外头漂泊了许久的浪子，终于回到自己的归宿一般。这里存着我无比珍贵的回忆，我仿佛听到风说:这是你的故乡。
张嘉佳曾写过:“故乡，在过了很久之后，在很多人的心中，它最终会成为一个点，如同亘古不变的孤岛。”那是多少文学作家，慰藉心灵的场所。即使我不是什么作家，却也在此时此刻，感受到了心灵所得到的慰藉。
“嘿，傻站着发什么楞呢，大老远就看到你一个人站在这发愣。”我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回头发现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熟悉的是这个人我认识，我的小学同学之一——李大田。陌生的是，他和小时候给我的印象一点都不一样。现在的他，西装笔挺，用发蜡固定着发型，手上戴着一副劳力士的手表，脚上的皮鞋擦得程亮，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装扮。明明小时候是个软弱的爱哭包，还整天脏兮兮的。
“害，李大田，你要死啊，吓我一跳。”回过神来，我开始像小时候那般打趣他。
“哎哟，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没变啊，我还以为你太久不回来，连家里的路都忘了呢。”他的声音暗沉低哑，句里行间带有点莫名的讽刺，真是叫人觉得刺耳。
“你说的这什么话，我自己家里的路我还能忘了？”我摆了摆脸色，挥挥手催促着他“快走吧，再晚点，你女神可就看不到了。”
“你待会可别乱说话啊，什么我女神，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一路上李大田的声音一直都在耳边叨叨，这点倒是跟小时候一样——废话真多。可是废话接着废话，无穷无尽，说着说着我们也就老了。是啊，我们都老了，就像眼角的皱纹，岁月蹉跎留下的痕迹，是深刻的。想着想着，我不由地动了动左手。
夕阳西下，两个影子，一高一矮。明明小时候的李大田比我矮，我还总笑话他是个“小矮子。”而路人，无论大大小小，都只认得李大田而已。他们淳朴，真诚且热情地向我们打招呼，即使他们并不认得我。不认得我是林家的孙女，不认得我曾经也是这“过道村”里的一员，不认得我当初如何带着他们家的孩子上山打鸟、下水摸鱼……故乡真好，总能勾起某些不必要的回忆。
二
我们到了小学废弃的教室，早到的人已经在准备了。
“李大田！你怎么来这么晚啊，大老板的时间比较忙是吧。”说话的是一个短头发的女生，普通的白t和牛仔裤，一双简单的运动鞋。
我认得她，她叫王静。可是性格却跟“静”一点都不沾边，小时候我们没少闯祸来着。
“怎么你们一段时间没见，个个讲话都抡枪带炮的，一点都不可爱。”李大田抱怨的方式跟以前一样，只会说不可爱。
“赶紧的赶紧的，大男人，搭把手。”
“动作快点啊，你们，这马上天都要黑了，还玩不玩了。”
“我说陈东，你城里没少待吧，不知道城里的夜生活才刚开幕啊。”
“……”
好吵，我很久没听到这么吵闹的声音了。他们互相打趣，和小时候一样，仿佛时间并没有让他们变得生疏。不太好的就是没人招呼我，我就像个透明人似的。好在我从小脸皮就厚，倒也没觉得尴尬，准备找个角落坐下。
“林听，你干什么呢，赶紧过来坐着。”李大田看着我，向我招了招手。
我有些楞，因为小时候的李大田总是被遗忘，每次都是我带着他，带着他玩，带着他交朋友，带着他一起“欺负”人。
他话语一落，原本忙碌的人瞬间都停下手上的动作。他们齐刷刷的看着我，每个人的神情我都看不懂，但又好像都能懂。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我不愿多说，更不愿主动挑起事端。我动了动脚，在李大田对面的角落坐了下来。要搁以前，我铁定会主动占据“c”位。
“林听，好久不见啊。”打招呼的是王静。
“是啊，是挺久了。”我笑了笑，说着便给自己倒了杯饮料。
“林听，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我们那么多次聚会，你只有这次才来”说话的是张诚远，小时候的“恶霸”。
“是嘛，可能是我之前比较忙，没太注意吧，我不知道你们举办了这么多次聚会啊。”我喝了口饮料，漫不经心的说着。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只是以前从来没人通知我，而这次是接到了李大田的通知。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因为我明明知道如果来的话会面临什么样的场景。也许是真的想念儿时的伙伴，也许是我知道有些事、有些话都应该得到了断。
场面有些尴尬，许是我说了不太好听的话。他们转身又忙了起来，偶尔交谈两句。
终于当太阳落到山头快要消失不见时，一切都准备就绪。大家各自找位置坐了下来，喝酒畅谈，很是热闹。
“来来来，我说一句啊。很开心能跟大家又聚在一起，为了我们的友情，干一杯。”班长陈晓松发话了，起了一个很好的带头作用。
大家站了起来，举杯共饮，好不热闹。我很久没喝酒了，酒精滑过喉咙的瞬间只觉得火辣辣的，好苦。大家玩得很嗨，互相吐槽着小时候的囧事，被吐槽最多的当属李大田。买来的酒很快就见了底，有些不胜酒力的早就控制不住身体在摇晃，场面很是混乱。我坐在角落里，
“李大田，小时候就属你最怂，每次都是林听替你出头。”这是他们交谈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提到我。
“是啊……是林听啊。”李大田喝多了，脸色潮红，讲话都有些大舌头。
“林听……你当初为什么不回来呢？王加亮走之前嘴里念叨的一直是你的名字，一直是你……”李大田突然站了起来，眼睛红红的死盯着我。
王加亮。我一直以为只要有我在的地方，就不会有人提起这个名字。他是小学同学之一，我、他、李大田号称“江湖三剑客”，典型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当然，李大田属于被迫“作恶”的一方。王加亮死了，癌症，听说死前的最后一个愿望是看看我。那段时间，他们都在找我。我没去看王加亮，甚至连句关心的话语都没有。
我的左手好像有些隐隐作痛，它无力地握成了拳，握了又张，张了又握，我愣是一个字没吐出来。大家都看着我，跟之前的神情一样，一样的复杂，但我这次读懂了，里面有责备、厌恶、不解……
“林听，你当初去哪了？为什么联系不到你？为什么这么久也没去看过加亮？”王静也看着我，一系列的问题向我袭来，错不及防。
我的左手仿佛更痛了，头也跟着痛起来。
“算了啦，别逼她了，她是大钢琴家，艺术家，从小家境就好，当然看不起我们这些所谓的乡下同学。”这个声音尖锐刺耳，冯欣，李大田的女神，小时候总与我作对。
“行了行了，大家都别说了。冯欣，你也少说两句吧。”班长大人发话，试图控制场面。
“我说什么了，我哪句话冤枉她了吗？她林听从小就调皮捣蛋，还心高气傲，仗着自己爷爷是校长，可没少闯祸。”冯欣依旧不依不饶的嚷着，好似我以前真的对她做了很过分的事情一般。也是，毕竟我们从小就不对头。
以前我看不惯她仗着李大田的“喜欢”，就对其颐指气使。她自然也看不惯我，也许是因为我的行事作风；又或者是跟其他人一样，觉得我过于冷血，替王加亮打抱不平。
我闭了闭眼，叹了口气，准备开口说些什么时。
“林听！我们小时候的感情，在你看来，就那么一文不值吗？！”李大田，他就站在我对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酒，他的眼睛红得吓人，却一眨不眨的盯着我。
他突然哭了起来，像小时候那样，又脏又怂的爱哭包。可是我却没有那以前那样，问他:谁欺负你，跟姐姐讲，姐帮你欺负回去。
我没说话，仰着头一口气喝了整整一瓶酒。我可能醉了，因为我接下来说的话，在此之前，未曾跟任何人说过。
“我出了点意外……”我的声音轻飘飘的，好像是从远古传来，传近我的大脑，再由我的嘴巴说出。
“我是一个废人了，我的左手废了，我再也碰不了钢琴了……那段时间，我很颓废，我跟外界断了一切联系……我知道王加亮不行了，可是我连自己都安慰不了，又怎么能安慰别人呢……”我的声音可能带了哭腔，要不然怎么一度哽咽。
“你们真是可笑，一个个都站在道德的高处指责我，却从来没有人关心过我……我有多久没更新有关于钢琴的动态了？明明以前我最爱‘秀’我的钢琴了不是吗……”
“钢琴是我的全部‘家产’，是我从小到大的梦想啊。”
“你们对死了的人念念不忘……那活着的人呢？就应该被遗忘吗……”我哭了，就像小时候，奶奶不给买糖，满地撒泼打滚，受了委屈的孩子。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后来好像没人讲话，又好像有人讲话，讲了什么我听不见了，我醉了。
醉倒的那一刻，我发现乡下的星星很亮，月亮很圆，就连云朵都比别处好看。秋风飘过时，会有稻谷发出刷刷声、会有蛐蛐的吱吱声、会有麻雀的喳喳声、以及落了一地的黄树叶。
恍惚间，我看到了三个小小的身影，他们号称“江湖三剑客。”
三
我把我的心情，折叠得整整齐齐，放进行李箱中，然后随我重新上路。
那次聚会过后，我们的联系不是很频繁，但也偶尔会有些联系。比如时不时地群里就会有一句:某某要结婚了、某某生孩子了、某某孩子满月酒了……然后齐刷刷的红包就会出现在对话框里。
我和李大田倒是经常联系，但他是大老板，忙得很。我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拿他打趣。
至于钢琴……我偶尔会听听，或者去看看钢琴演唱会；会发:“再次看到我的钢琴男神”之类的动态；然后下面会有一堆:“还男神呢，你多大年纪了，还跟个小姑娘似的爱做梦”之类的吐槽之音。
我去看过王加亮，墓碑上，他的笑容一如既往地爽朗。他的人就跟他的名字一样，明亮炫目。我没有梦见过他，也许是他还在怪我。
“好久不见啊，你在那里过得咋样……”我给他倒了杯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就这样跟他絮絮叨叨起来。
“以前我们总是带着李大田去‘作恶’，干了不少坏事后，就往他身上推，不过也许是大人都知道我们的‘品性’，所以结局总是一起挨打，一起罚站……”
“以前我总是厚着脸皮让你们喊我‘钢琴公主’，你们不情愿，却又总是向我的小零食和‘拳头’屈服。”
“记得有一次，我带着你和李大田去后山掏鸟窝，结果我不小心从树上摔了下来。我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呐，你们一脸着急的问我:‘到底摔哪了，是不是很痛’。我哭着说:‘摔到手了，以后我弹不了钢琴了’。你们突然甩甩手说:只是擦破了点皮，你不至于吧。”
“还有那次，你被你爸打了，闹着要离家出走，我们带着不情愿的李大田和一堆零食，晚上10点多钟走到了村路口。结果刚到村口就碰到了你二叔，然后被抓回去又是一顿揍。”我嘴角带着笑，往事一幕幕浮现，我才发现，原来我的童年过得这么快乐。
“看，我带了你最爱吃的酥肉，我对你多好啊，还记得你的喜好呢。”我拿起了一块酥肉，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我在墓碑外面说着，墓碑里面的他，不知道有没有在听着。
“你怎么这么小气啊，这么久了，还在埋怨我。千万不要说你没有埋怨我之类的话，要不然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也千万不要说是我不够想你之类的话，你以前最会狡辩了……”噗，突然想到了以前我们干了坏事之后，他一番狡辩之下，就把错推到了李大田身上的场景，我不由地笑出声来。
“我弹不了钢琴了，不是像小时候那样擦破了皮，这次我的手是真的废了……你知道的，拥有钢琴的林听，就拥有了全世界；失去钢琴的林听，每天都是行尸走肉。”说着说着我就哭了，古人都说伤春悲秋，这果然是个很容易伤感的季节。
“我真是个自私鬼，只顾着自己伤心难过，却忽视了身边人。对不起啊，这么久才来看你。不过这句对不起你会不会觉得敷衍，然后不领情啊。”
“王加亮，林听真的好想你啊。”我看到大雁南飞，它们嘎嘎地叫着，它们告诉我:所有的希望都会在这个秋天伸向远方。
听说蝉从破茧而出的那一刻起，就只有七天寿命；有的蝉一不小心活到了第八天，会特别的孤单寂寞。我曾经以为我是打不死的小强，可失去钢琴后，我才发现，我好像那第八日的蝉。
我做梦了，梦到了以前。以前有李大田，有王加亮，还有我。梦里有广阔的天，疏淡的云，还有流淌着的愉快时光。原来，我不是那第八日的蝉，我是那名不虚传的“江湖三剑客”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