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烧的灵魂
学堂旁边的那条街上小食最为之多,高湛向往其中的煎炸煮炒、没有什么烦恼是一碗混沌不能解决的,所有的小食适于每一个疲累的学生。疲劳之际取一碗炸食,齿与脆皮反复过碾,伴随咔擦咔擦的清脆的声音将自己更加用力地融入俗世,体验一把从学海逃脱的抽离感,再背上怀揣未来大业的挎包,摇摇晃晃地回家去。高湛的爱好形成一个习惯,在日月交替下变得平淡无奇、寡淡无味,又无法舍去。
穿过这条热闹的街,市井喧闹后藏着条安静的巷,家在巷子深处被商贩定义为温馨暖和的名词,偏偏阻隔了被高湛定义为另一种温暖的喧闹。
“我回来了。”
父亲正坐桌前,右手执筷,指上沾了些没洗掉的白笔粉。他教书,是德高望重、博学多识的高中教师,不幸发生在前几年,他的视力愈来愈差,到后来什么也看不见,好在学校看在情面留下他继续教书,给了一家人维持生计的根本。
高湛坐到桌子右侧,父亲转过头去,望着凳几发出声音的地方。高湛僵直着背,父亲的视线却越过他,不知道看向哪里。
父亲失明的那年,母亲把高湛扯到屋外,摁着他的肩一字一句叮嘱他:“你父亲那么有学问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娶了我这个村妇,他老早就折损了,日后什么事我们都不要说到他的痛楚,他还是你原来那个父亲。”
黄昏里只有母亲一双泪眼,眦角欲裂。
红云漫过房墙,黑瓦片油得发亮,房墙投下的阴影越来越长,母亲在高湛眼中没入黑暗,她还未衰老便身影佝偻,文人的妻子好像都如此这般早衰。
米香味将高湛飘忽的思绪扯回饭桌上,菜色单一,是常见的红烧肉。浓油赤酱,量不多,只有六块,冒着红油,父亲一直对此情有独钟,他常常讲起,他还未当上教师的困难时期,那一锅赏下来的红烧肉给了他多少鼓励,如何支撑他走向曾经无处可寻的光明。
“感恩我们的主席。”
父亲领着两个人念完,方才动筷。明明家里过得并不富裕,镇里也是物资缺乏,这红烧肉,本该是无处可寻的。而党心有路子。高湛的思想也被渐渐同化了:“感恩我们的主席。
母亲一筷未动,等他们吃完,将盘子里油腻的酱汁倒入饭碗中,搅拌,尽量吃得端庄,可筷子仍控制不住地敲打瓷碗,她低着头,悄悄抬眼瞄一下丈夫,又低头继续吃。乡下的粗鄙之人,生活不能继续再粗鄙了,她的肚子可以饿,骨子不能邋遢土气,灵魂要高位,充实。文学名著拿倒了,看不明白,也要一点点把自己填满。
一家人在这盘浓油腻肉里,充实自我。
因为它叫毛氏红烧肉,救赎人民孤寂潦倒的灵魂。
高湛过得滋润,幸福,有温饱,充实。
然后这个世界真实的样子从破裂的彩色泡泡里钻出,撕开那一层虚伪的薄膜,向他展现饥饿的全貌。
红卫兵到来的那一天,革命之风猎猎作响,门匾被破了红漆,父亲被压在讲台上,背上架起一副主席的画像,学生们听着红本本领导的一场激愤的演讲。
那天,红烧肉没了。
灵魂被碾压,战栗,一颗赤诚的衷心被扔在右派,被红日烤焦,撒上资本的白糖、料酒,泼上批判的老抽,拿去充实那群痛恶他们的正人君子,自己饿得厉害。
假红烧,假灵魂,真的饿。
高湛的父亲叫牛鬼蛇神,母亲叫魑魅魍魉,红卫兵给高湛两个名字,一个叫阴间小鬼,一个叫大义灭亲。
知识青年们狂热,执着,打断资本前进的腿脚,折断他们直挺的背脊,一成人叫领导,一成人叫审判,一成人叫抄家,九成人叫大义灭亲。一把洗不干净的黑筷子,夹起一只红烧得流油的灵魂,欣赏那滚烫红油的滋滋声---似歇斯底里的嚎叫,然后无情地吞吃入腹,打一声响彻全国的饱嗝,再次带给人民主席红烧肉的余香。
平日里待人严肃,但施与过多恩惠的高老师,被他最为看中的班长上台检举,班长成了小领队,挥舞起一把大木杆子,装着包公的铁面无私,狠狠打上高老师的背脊。
一个班,几十个学生,几十个受恩惠教育的华夏弟子,终于提起这前所未有的勇气和亢奋,与热情,充实他们的灵魂,在红日的普照下,蒸蒸日上。
高老师的灵魂真正开始燃烧。这个背部被殴打得血肉模糊的男人,在背叛他的学生面前一声不吭,到最后一刻皆数爆发,撕心裂肺地哭吼。
高湛成了队伍的一把手,吞掉了那块老红烧肉。
把父亲背回家中,他已经成了人人诛之的阴间小鬼。
阴间小鬼和大义灭亲,他是阴间小鬼,至少他是小鬼,有灵魂。
他一人之心,抵得过这红日里烤出来的铁兵铁将、千军万马。
可爹还要红烧肉呢。
他的灵魂饿得厉害,在这红日里,迷茫无归,一片荒芜。
高湛拿起白糖。街边油炸的小吃摊里撒下一捧回忆,甜腻勾人,又撒下黄土一抷,埋了个不见天日。高湛拿起料酒,老抽,蚝油。黏腻冗长的苦日子一刀一刀地凌迟那些饥饿的灵魂,他们见着了红日的曙光,又被烧了个滚烫。高湛堆了更多的柴,火烧得更旺。那一抹火红舞动,浮在高湛的黑眼珠上,又深深陷进那深沉的黑暗里。火烧得更旺了。
高湛端来一盘红烧肉,放在床前。
父亲没动。
高湛伸手,一探。
他忘记了呼吸。
收藏/分享
分享「红烧的灵魂-最新作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