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语法

我与父亲一直并不亲近。从懂事起即是母亲主持家事，父亲总是睡得很迟，又回得很晚。长大了些，对于“爸爸”的印象便惯是早晨不开灯的房间，和夜晚醒来时钥匙与锁孔的摩擦声。我的卧室里有许多女孩的心头好，喜爱的物件却已经不能沟通彼此的心意了。

父亲的确缺席了许多重要的场合：他给读初二的我买了小学生作文选;他不知道我桌上金鱼缸空了的时间;他诧异我难过的时候却更加喜欢笑，当然亦不明白我从不追星却只是与他几分相像，便惦记了许多年。

镜中的人眉眼渐渐分明，却没有了呼之欲出的暖意。家中争吵日多，我与母亲的矛盾也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父亲知晓其中利害，一味责罪于我。高考失利，他悲愤交加甩给了我一巴掌，当时自己只顾羞怒且惊，没有看见父亲拉开房门后瞬间有些颓然的背影。至于后来的相处，更有浑然报复的快意。

这些年少时光是我自己熬过来的，你们不曾给过我一丝支持——偏执倔强的我，就这样在心底决然划下了一条不相往来的线。如今渐通人事，虽心生亲近之意，行为举止若诸多刻意，却尽是多余。

犹记得大学第一次放假，父母来火车站接我。由于晚点，他们在墨黑的夜里整整等了三个小时。母亲话还没说，先含了泪。父亲则大大地笑了，呵出几口白气，额前发丝在暖黄灯泡下照得细白。

万籁俱寂之时抵家。拒绝了我的提议，父亲坚持提起大箱子，在楼梯间行得飞快。租的房子位于七楼，台阶狭小而高。走到一半便见父亲卸了行李立着，我莫名想起小时候央他教画画的事，那么高那么高的距离，虽然蹲下来笑着说话，那脊背分明不似现在微微佝偻。如今这几乎能够平视的角度，却使人更加怀念幼时的仰望。我抿了嘴唇，越过他冲上楼开门。

平素不知节俭为何物，加之经营不善，日常愈见捉襟露肘。长不互敬，子不孝悌，父亲于人事之不如意，家中益发不济。四度迁家，我不止一次见父亲于年关之时在没有开灯的阳台抽烟。窗外飞升而上绚大的烟火，明丽至极。父亲的背影黑黑地盖在铁栏窗上，时间在此处似乎被调慢了速度。天幕沉沉，焰火且生且灭，仅胜在尚可为继。寒风侵人，烟丝绵绵，父亲着着单衣，在断断续续的火光中轮廓浅浅。我站定许久，撑眼想看得更分明些，却终是悄悄走开。

不听话的鸟飞的远了，只是偶尔想起老城里还有等我的人。接到父亲的电话并无特殊情绪;偶见路旁的父女相依散步，也不生凄然之感。有时联系，天气好吗。好的。几时回家?下月三十。注意身体。好。话毕，电话两端长久的沉默，不知该如何结尾收线。像是指节上握笔的茧，虽然慢慢薄了，偶尔触及之时还是微微粗粝的质感，能磨搓入心。一如万里在地图上只是几个比例尺的距离，却实实在在拉远了家的门巷。再则未能一举得男，父亲却是难过，然幼时娇纵并非虚言，我怎的也记了这许多年?

或正是因为在意，故无法轻易宽容。亦有一日出门，父亲开车，我在副座。长长的路程，小小的空间，彼时心中仍有恨意，身侧的人也一言不发。正走神，前方车辆急转，刹车于一瞬之间，我由于惯性甩向挡风玻璃，神识混沌之中竟感到腰间一股向后的阻力，父亲自己却在额头磕了一块青。——他只顾疼我爱我，何曾想到年轻负气，女儿却与家生了玉石之心。

幸而终未铸成大错。

时光飞梭，照片上的女孩渐渐长大，父亲却老了。旧时皮夹磨损的边角，密密麻麻写上的是经年的絮语。换言之，是多少年编译出的密码，而今我终于读懂了，那是爱的语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