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礼
小迪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寂寞的大雁，在凉风瑟瑟的秋日里独自向北而迁。
这是她第一次与家乡的炸春卷和芝麻汤圆经历漫长离别。站台的机械女声在播报候车信息，小迪匆匆忙忙地用塑料袋包好粘着牙印的糍粑团。口袋里的蓝色车票被咬了一个小豁口，像幼儿园小孩的门牙，她看着那张委屈巴巴的硬纸片，“噗”地笑出了声。检票员心肠很好，特意提醒了她背包的拉链没有关严实，她拖着粘满海浪贴纸的行李箱，边走边回头道谢。
登上火车的时候没什么想法，躺上卧铺时却伤感了一番。小迪写完了新的存稿，把手机压在枕头下面，撩开一角窗帘，星辰月儿为她的远行作证，怪诞树影替她抒发繁杂心声。她平躺在窄小的床铺上，听着隔壁阿姨微弱的鼾声，把手臂压上头顶，终于有了一点成为大学生的实感。
新生活雀跃地走近，小迪人缘不错，收获了一帮仗义哥们和一群亲热姐妹，特别是A。A是小迪最信任、最喜欢的朋友，小迪甚至可以和她一起挤在M记熙熙攘攘的卡座里，慢慢吸溜奶茶里的黑糖珍珠，分享她的私人网络文学。
小迪不仅是只北迁的大雁，还是个善于储粮的松鼠。
她有五六篇短篇和两篇长篇，完结一篇，连载一篇。她从高二开始正式在网络上发表作品，倚仗一腔年少轻狂的热血投身创作，依靠一隅细水流长的喜爱坚持至今，甚而改变了她对未来职业的选择，由一名幕后编辑蜕为原创作者。可惜的是，浏览量寥寥无几，关注者也只有两位数。其中缘由无聊而乏味：无非是主流和小众，快节奏和慢生活，酣畅淋漓和韵味悠长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早被无话可写的学生们讨论了大半生涯。A曾表达过不理解，也为她抱不平，小迪却心如止水，仍然收藏着成为职业作家的梦想，揣在怀里捂得滚烫。
A笑她天真无邪，小心为了理想摔了饭碗，小迪振振有词：“飞黄腾达有飞黄腾达的荣光，穷途末路有穷途末路的浪漫，与我何干?”
夏天来了。
宿舍门口木樨铺就的绒毯被暴雨冲刷为一道金黄的河流，荡漾亮色的细波，角落里的蔷薇花乘着木筏漂流而下，在流水的尽头绵延出柔软的晚霞。
“我们去看海吧。”小迪忽然说。
老旧的电扇嘎吱嘎吱转，尽职尽责地做着表面功夫。另外两名室友去图书馆了，A在上铺背提纲，暴躁地翻来覆去，她的紫色睡衣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黏乎乎地贴在后背上。知了叫得人心烦意乱，阳光很扎眼，将玻璃窗反射出一小圈彩虹，被禁锢在缝隙里，厚重的灰尘糊满了它渴望飞翔的憧憬。
小迪翻身下床，扒着上铺的栏杆，大喊：“我们去看海吧!”
A划重点的手一抖，墨水给床单上小猪佩奇的脸粘了一粒巨大的西瓜籽。
是很宽，很大片的海，深蓝色，有礁石矗立在岸边，浪扑过来，又被割裂，波纹长长地蔓延。碧空的曲线柔和弯折，朝霞都落下去亲吻。
小迪和A坐在沙滩上，鞋子被随意踢到一边。
“很温暖。”小迪的眼泪莫名滑过脸颊，她使劲用手去揉，哭得皱巴巴的，特别不漂亮。
“嗯?”A有些惊讶，凑过去环住她的肩膀。
“嗯......就是，容身之地。”小迪回答。
A暗自叹了口气，主动转移话题：“害，来拍照来拍照!”
几乎无人得知，文字是自小迪降生开始就藏在胸椎里的第二十五条肋骨，她把胸前的第二颗纽扣赠给它作生长的肥料，却苦于寻觅滋养的温床，但海是万物的摇篮，它赦免一切不见天日的秘密，包括那根过分滚烫的肋骨。
小迪回去后，选了两张照片过塑封，挂在宿舍床头，A为其中一张留了言，她写：漂亮小迪，祝你永远留在青春期。
蔚蓝色的大海荡漾在她的枕边，温养了她的梦境很多很多年。
2、二十九
小迪裹紧了薄溜溜的外套，又掏出手机看看出租车距还遥远的小红点，页面下端的等待时间好像个多动症儿童，四处乱撞，跳动不息。
她刚出差回来，大学毕业后坚持了当作家的梦想。她的风格依然不太顺应潮流，这次难得有个出版社想约她聊聊。A选择去首都打拼事业，起初的二人聊天界面被花花绿绿的文字气泡充盈，现在却只留下节假日的群发祝福。
出租车终于到达。小迪缩进后排，计划先去市中心购置一些日用品，由于基础稿费不足以支撑起优渥的生活条件，家中的许多物品已经过于陈旧，渴望退休了，难得这回冒出点小赚一笔的可能。她默默计划着，回去后先好好洗个热水澡，再点份外卖犒劳自己。她靠在车窗上小憩，手机突然疯狂振动起来，文学网站的消息挤满了屏幕。
前所未有。小迪惊呼着从车座上弹起，头磕到车顶，疼得她唉哟直叫，司机转过头奇怪地瞥了她一眼，她连连摆手小声道歉。期待如同擦过天际的流星，一颗一颗点亮了瞳仁，她假装淡定地深呼吸几口气，仍然压不住上扬的嘴角：文字果然厉害，能千山万水走向你;粉丝们真的热情似火;是不是可以考虑出版独属自己的书籍了……乐观主义者的幻想穿过重力的阻碍，好像五颜六色的气球飘向青空，她乐呵着点开私信，笑意僵住了。
“不要脸”，“抄袭必没好下场”，“小偷”......这些锋利的词语铺天盖地向她砸来，小迪有些发懵，急忙进入了网站的首页，她的笔名正高高悬挂在搜索榜首，前所未见。
热门写手B大幅抄袭了她的作品，被人指出后反咬一口，污蔑她的小说借鉴了B早期作品的情节。
B是网站的门面，粉丝数不胜数，小迪面对汹涌而来的谩骂不知所措，急忙转发了鉴定B抄袭的调色盘，企图自证清白。
但是，情况并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在她发表了抵制抄袭的长文后，有人扒出了她的生活账号，把其中平凡的抱怨牢骚扭曲为对B的嘲讽与不尊重，网友们对这种鸡蛋里挑骨头的游戏总是乐此不疲，从每一条博文中发掘她“侮辱”B的蛛丝马迹。
她为数不多的关注者急剧减少，有一位支持了她三年的，已经被她默默划分进“朋友”范畴内的老粉丝，表示“自己的眼光太过差劲，对她很失望”。
小迪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拨通了今天联系她的出版社电话，对方将她拉黑了。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条得了传染病的狗，每名路人都有向她吐一口唾沫的权力，那些不堪入目的言辞和阴阳怪气的内涵一寸寸腐蚀了她的五脏六腑，小迪看见她原本风平浪静的大海上空慢慢聚集起厚重的乌云，蜂鸣雷响，瓢泼大雨倾泻而下，浪花咆哮着，翻滚着，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不再是纯净的蔚蓝色了。
出租车停了。
小迪抱着她轻得装不满一个包袱的公理和正义，拖着有些划痕的行李箱在街头彷徨，行色匆匆的路人既没有探访B612星球的兴致，也早已自行磨灭创造乌托邦的希望，她站在了熙熙攘攘的市中心，却困在了偏远荒凉的无人区。
她最终回归了拥挤杂乱的出租屋。
小迪叼着冷冰冰的牛奶坐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注销了社交平台的所有帐号，先前作品的讨论区已经被那位著名写手的粉丝刷满差评，羞辱与攻击在一方十四寸的屏幕上浓缩成毙命的毒药，从幽幽蓝光中漫出来，嚼她的血，噬她的心。
她抹除了所有已发表的文字，把存稿丢进了回收站。犹豫了一下，没有清空。接着去厨房泡一碗面，卧两个荷包蛋，戴上耳机开始处理今天的兼职工作。
由大学陪伴她至今的相片被从床头撕下来，夹进了最讨厌的一本书里。
3、三十九
小迪和一所盛名在外的出版社签约了。
由于擅长写作时下流行的轻喜剧风格而被编辑发掘，以情节繁复幽默风趣而闻名，小迪依靠半年一部书的惊人速度极受读者的喜爱。有人调笑说读她的书完全不会有意犹未尽的感觉，每一回留存的遗憾都会被她紧随其后推出的新书圆满。
“最近的评论反馈经常提到你的风格过于单一，没有能让人印象深刻的经典语句，”编辑翻阅着读者信件，和小迪沟通，“你是否考虑考虑尝试新题材?”
小迪接过编辑递来的修改意见，抿一口咖啡，氤氲的雾气模糊了她的眼睛，她向编辑笑了笑，回答：“我会仔细想想的，突破自己也是个不错的决定。”
她就近挑选了一家网吧，新注册的帐号一片空白，她利落地搜索了几个先前特别记录的笔名，订阅书籍后立即开始实践今天与编辑的交流建议。先选择摘录精彩片段，把其中最富称誉的语句交换人称，用几个敷衍的近义词掩盖借鉴过度的痕迹。情节构造就更为简单了，仅仅需要模仿大热作品，颠倒顺序再插入部分小众爱好的转折，大纲就顺利拼凑完结。
小迪对自己的新“创作”极为满意，她就像心灵手巧的裁缝，用四处收集而来的精美布料碎片，顺利缝制出了一件光鲜亮丽的新文章。编辑对她的大纲极为赞赏，承诺完稿之后出版社将对其大力推荐。
她客气地回复了编辑的夸奖，冷漠观看着那些为某处设计流泪或欢笑的深切感触，离开网吧，踏上了前往同学聚会的列车。
大学同学，多年未聚，全员参加，任意一个原因都可以作为她前往宴席的强硬推手，但收到邀请时，小迪仍然犹豫了许久。她抓心挠肺了几个夜晚，在又一个失眠的凌晨两点，同意了班长的好友申请。
A也来了。
于情于理，小迪必须和她见面、攀谈，再于众人感动的目光下上演一幕老友重逢亲密如初。她却一直逃避与A的单独相处，草草打了招呼后就缩回角落，努力把自己塑造成一条无声无息的影子。
“好久不见。”A却主动选择了她旁边的座位。小迪局促地点点头，努力把注意力转移至面前餐盘的花纹上。
“我很抱歉，”A突然说，“毕业以后我一直关注着你的作品，得知你因抄袭被大范围指责以后……”A小心翼翼地抬头观察着小迪的神色，小迪依然很平静，反而转头对A弯了眼睛，摇摇头。
自从那次意外以后，她就更换了笔名，以全新的面貌开始写作，贴合大众喜好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至少比她当初呕心沥血坚持自我简单得多，只需要模仿和稍作修改，以及一点点敷衍的润色和生僻的词汇，就可以吸引大批盲目的追随者，让他们为她保驾护航，即使有人质疑她抄袭，也有人替她解释和回击。
“抄袭”这两个字原来可以碾碎她的心肝，推她进入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强迫她面对那些人装满辱骂与攻击的血盆大口，现在却只是一滴血珠掉落进澄澈的清水里，然后她的整个世界都会变成漂亮的粉红色了。
A欣喜地握住小迪的手：“嗯……对，忘记它吧，时间会治愈一切的，知错就改为时不晚，你现在仍然坚持写作吗?”
小迪有些发愣，她把手抽回：“是啊，阴差阳错也算实现了少时的梦想啦。”
“真好!你先前使用的联系方式全部失效，我一直很挂念你。难得今天相聚，毕业时送你的祝福也在当下成真，太值得庆祝了!”A激动地从座椅上弹起来，给了小迪一个有力拥抱，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让我想想……还记得吗?大学时你特别喜欢看海，那次我们一起翘了教导主任的大课，在巴士上颠簸了五个小时才得以成全你突如其来的愿望，令人怀念的疯狂。听说这里是著名的海滨城市，不如我们明天去看海吧?”
小迪忽然摒弃了自进入聚会以来刻意保持的拘谨与疏远，她挺直了脊背，将目光投向远方，仿佛正溯流于时光长河，浏览着记忆中芬芳的木樨丛与蔷薇花。
她露出了一个甜蜜的笑容，用柔和的嗓音回答：“我已经不喜欢看海啦。”
4、四十九
小迪获奖了。
百合奖，作家界极富权威的大奖，获此殊荣的写手无一不前途坦荡，平步青云，不仅能与当下最热门的出版公司签约，作品价值也将水涨船高，一跃成为影视界的香饽饽，被各路人士争夺改编权。
网络上的讨论热火朝天，有人指出了小迪涉嫌大篇幅抄袭一位默默无闻的作者，证据确凿，板上钉钉，却被小迪的粉丝一口驳斥。人数庞大的后援会向那名博主发起了轰轰烈烈的进军，谩骂、诅咒、谣言挤压着互联网窄小的空间，那些污浊的言论蜕变为铺陈恶意的土壤，滋生出肆意绽放的恶之果。
本是受害人的被剽窃者也遭受了攻击，名不见经传的小作者无处求助，只好放弃维权。
小迪在后台候场。她闲来无事，随意翻翻手机，舆论几乎全都向有利她的一方倾斜。她笑了笑，把订阅小作者书籍的账号注销了。
工作人员在催她上场，小迪整理好衣裙，挂上盈眶的泪水与激动的笑容，顺着人潮向舞台缓步走去。
她作了一生中最划算的交易，赠出一根肋骨，称量七克灵魂，生命送她一场盛大辉煌的逃亡青春期之旅。她成为一朵揉皱的云，一只无脚的鸟，一只厚重温暖的白色的茧。她看见海水退潮，礁石裸露，又倾颓下去，海床干枯成黄土铺满的大地，再也听不见敲击骨肉的声音。
她捧起了雕塑百合的奖杯，终于结束成人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