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江有水千江月

她叫妍儿，模糊的印象里父母常年不在她身边，跟着爷爷一起生活。像个男孩一样会打架，衣着朴素，营养不良的嘴唇苍白，学习不太好。打着两个粗粗的麻花辫摆在胸前，五官是俊俏的。

那是个九月的清晨报到的第一天，天蒙蒙亮，我去学校去得很早。校园里几乎没几个人，远远地看到她一个人蹲在走廊沿子边，穿着灰扑扑的大人淘汰下来的衣服。我赶紧凑过去，问她分到四几班了?她嘴角尴尬微微咧开讪讪一句：“我还要把三年级再读一遍。”我说，没关系啰，再读一年，反正我们上学放学还是一起走。

我们俩的父母都不在家，于是，幼年的很多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玩耍，跌跌撞撞地长大。常年吃着最简单的粗粮，穿着亲戚淘汰的旧衣，遭受着留守儿童的各种委屈。在那些苦难的日子里，我们彼此温暖，像小草一样野蛮地生长，坚强地热爱着生活。

我到现在还总是会想起，家乡后山那些长得七扭八歪但枝繁叶茂的拐枣树，和个头矮小却葱葱郁郁的松树。它是我童年记忆的一把锁。

寒露到了，我与妍儿常到后山去玩，那里有成片的松林。由于气候干燥少雨，松针上就会结晶出一种有如垂悬的露珠般的乳白色颗粒，我们管它叫“松糖”。松树不算高，我们常常随手拽下一根结有松糖的松针送到对方嘴里，甜甜的、粘粘的、腻腻的，不一会儿松糖就在舌尖溶化了。

霜降过后，后山的拐枣就成熟了。妍儿像猴子一样哧溜爬到拐枣树上，摇一摇那些枝干，拐枣就纷纷像梨花雨一样洒落。“可甜呢!一点也不涩口，你试试，比那个谁家的大红苹果好吃多了。”我边吃边捡拐枣，它们又甜又糯，直到书包里装满了拐枣才肯欢畅地回家。

那种不花钱，又可以享受得到的天然美味，常常让两个少年笑得合不拢嘴。大概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妍儿就退学了。

她去广东打工的前一夜，我们背靠背坐在村里的稻场内的碾子上，那一幕让我记忆深刻。

“你说大城市的月亮是不是会圆一些?”

“千江有水千江月，只要有江河湖海的地方，月亮都是一样的美。”

月光下我和妍儿的影子变成了椭圆形。她还是去了广东打工，我在读书，慢慢的，她的消息越来越少。

她每天白天在流水线上做手工，晚上回到宿舍，周末去看看大城市的摩登高楼旖旎美景，用自己赚的钱买漂亮的衣服和可口的冰激凌，再攒下一些钱实现她自己的愿望，把家里的土胚房屋修缮成红砖瓦屋。这是我为她的生活所设想的画面。

有一日午后，我正在写作业，同村的一个伙伴喊我：“快去妍儿家看，她带回来一个没有双手的男朋友了。”

我拉住小伙伴的手，不让他去看热闹。但他执意非要去，说全村人都在议论这个没有双手的怪人。他是男生，我拽不动他，就随手抓了一把沙子扬向他的脸。

第二天，妍儿带着男孩子去干农活，从奶奶的小卖部经过，他们走得挤挤挨挨又略带羞涩。那是个炎热的夏天，正值双抢时节。我用余光观察那个男孩子，头发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确实天热，湿成一缕缕的闪着汗水的光。白色短袖T恤的袖口是空荡荡的，两只胳膊都没有。

妍儿走到我跟前，塞给我一把花花绿绿的喜糖。“他干农活挺厉害的，他用脚薅秧可快了。”我没有说话，只是抱了抱她。

脑海里又为她设想的画面是，她从此拥有一个整洁干净的家，她的厨房炊烟袅袅飘着可口的饭菜香，她有漂亮的衣服穿，她买得起红红的大苹果，养育着可爱的孩子，一家人灯火可亲。

又过了很多年，一点妍儿的消息也没有。有一天在另外一个同学的微信朋友圈，看到她转发的关于妍儿的一个轻松筹。我默默看完，悄悄地捐款。

再过了一些时日，母亲跟我说，她碰到妍儿的母亲了。她母亲很感激我的捐款，说她的病情恢复得还可以，她现在的先生并不是那个没有双手的年轻人。

“我想战胜病魔，我热爱生活。”这是轻松筹上妍儿说的一句话，我依然清楚地记得。那个嚷着要离开的小孩，最后有没有幸福起来?一定是尝过了生活的苦辣酸甜，才肯把委屈解开。

二十多年过去了，除了没有忘记那句“千江有水千江月”，我还记得稻场里的碾子上，有我一串年少时曾流过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