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的哲学

李总其实根本不是什么总。他这行在我们当地叫做“拾荒者”。通俗点说，是个捡破烂的。但他好像又比真正捡破烂者要高半格，因为他有公司，还有好多公司。但他一般以我们公司为主，只是抽闲摸空的会偷偷到其他公司做点“私活”，捞点外快。比如为我们公司送货到零售门店时，回来路过其他公司门店，李总就会去其他公司“走私”，拉些私活。每逢这时，无论老板娘或者我们怎么催，他都会说：“就到就到”，或者说“车胎坏了，正在修。”但凡他有了这类借口，十有八九是在干私活了。我们老板娘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不这样也没办法，因为李总不在公司编制内，搞急眼他可以甩甩手立马走人，到别人家去干，这是他最大的杀手锏。老板娘每每想把他收编，让他固定下来，但李总一听老板娘要将他收编，总是赶紧摆手，“不，不，这样挺好的。”他说自己不习惯被固定在一个地方。一句话就会让所有人都没脾气。李总说话从来都不急不缓，而且从来都是未开口先笑，哪怕骂他几句，他还是一笑了之，从不问你为什么骂他。也从不管自己一个秃顶的老男人笑起来有多难看。但他的笑能把我们的调侃适时中止，能把老板娘的责、诘、吼、喝或数落等等逐步中止。李总在公司可是元老级人物，基本上无可忽缺。公司除了老板和老板娘，几乎没人比他呆得时间更久。他上班可以迟来，下班可以早退。老板娘一般不会说他，顶多是纸箱子少给他几个，以此教训一下他。李总是个多面手，产品入库时，他要帮着卸、拖、堆、码，而拆箱则是他的主要工作。偌大的仓库，成千上万辆电动车，他几乎箱箱要开，辆辆要摸，每箱货、每辆车都必须从他手里过一道。有时从拆箱，到最终装车、发送各经销点(商)，一辆车他得摸六七遍。而且每个环节都有他。比如刚拆箱的车子，老板娘会说，“李总，把车子排齐码好。”司机大哥会说，“李总赶紧把某某型车子推过来，赶紧上去帮我装车”。司机大哥忙时，或者心情不好时，还会连呼带呵，带上李总到门店去帮自己卸货。有直接来库里提货的顾客，李总还得负责装配、调试，直到顾客满意离开。哪里缺人，李总就会出现在哪里，是名副其实的“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由于每件货物都留有他的指纹，每个环节几乎都有他的身影，所以他在公司的存在感极强。公司同事也就此将“李总”二字给他坐实了，连老板和老板娘也这样称呼他。而他显然也很享受这种语言“馈赠”，只要唤一声“李总”，话音未落，他早已把应答声传回。同事亦真亦假地呼来喝去，调侃讥讽，说的好像不是他。李总得任劳任怨也确实获得了一些回报，我们公司的废物清理全归他管，他把满地的塑料皮、包装袋、一些扯碎了的纸盒等或堆放或捆扎起来，然后拉去卖。更重要的是，他还负责出售拆下来的包装箱，再把钱款返交给老板娘。老板娘一来宽宏大量，二来要拴心留人，所以每次卖纸盒时，数量上绝对不细查深究，基本上是李总报几个就几个，只要不离谱就行。而据我们观察，李总可能也没有几次会报实数给老板娘。李总对生活好没有更多追求，每天骑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想的老式三轮车(同事戏称之为宝马)上下班。而他的同行为省劲，大多会在车上装个电动机代替一下，他说那是改装车，交警会抓，而他沿用至今的依然是纯粹的人力老旧破败的三轮车，所以，李总的车真跟宝马一样，可以在偌大的市区通行无阻。李总孩子成绩并不好，但他一点也不着急，不好就不好嘛，上个中专，学个厨师蛮好的。将来别的不会，做饭不能不会，至少老婆不会挨饿。这是他对我们阐述最多的他的教子观。李总的收入确实不高。不过这也不要紧，他只嫌一双手、两只脚永不停歇。你们喝水聊天打牌赌博，李总一直马不停蹄地东拣西拾。而且他在我们公司做完了，便去别人家做，或者到处踅摸，看什么东西可以换钱。不一会他的“宝马”便塞满了瓶瓶罐罐、碎纸片烂绳头之类的。而且一块钱的馍头如果可以对付过去，他绝不会再掏一块钱买包咸菜。以此来对抗你的知识经济与高收入。最重要是，李总对他老婆好到无人可以重复的地步。常在我们面前说他老婆如何好，嫁给他是他家祖坟埋对了地方，而给他生了个白白净净儿子的老婆，更是李总眼里的大功臣。李总老婆的模样并不丑。但没工作，也不适合工作，多少年前因为受了什么刺激，神经一直不太好，总是东一句西一句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李总常对她说，“老婆，你高兴时就出来玩玩，转转，随你到哪里玩，到哪转。不高兴时就去上上网，或者骂我几句出出气都可以。但是不能骂别人，也不能骂孩子哈。”他老婆也从来不客气，高兴时，根本不屑于李总的宽宏大量，不高兴时，则来一句，“去你X的，劳资不要你管。”李总就会笑嘻嘻地说，“好好，只要你开心就行，我不管、我不管。”本来就卑微得转身就会掉进人海里没影的李总，在媳妇跟前从来没有一句粗言，尽管他家二十多万存款是他一圈圈蹬三轮车历时数十年才赚来的，但他还是没有因此对媳妇呼来喝去，一句大言也没有。不过他老婆也并非不通情理，我们也从没见过她和别人吵过架。而且她没事时也会骑上一辆破三轮车到各家门店拾纸盒子，然后全交给李总去卖。问她为什么不自己卖，弄点私房钱。她会说，“那绝对不行，那绝对不行，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不是那样的人，儿子读书要钱呢，儿子读书要钱呢，我家那个老东西也苦呢，我又不会做饭，洗衣服，他就算忙死，一到家这些活还得他去做。”她一迭声地这样重复着每句话。背地里、私下里，尽显对李总满满的关爱。与人无争，与世无争，好听的，笑笑，不好听的，这耳听那耳冒，凡事能做则无条件地做，不能做则让，惹不起躲得起，凡事以老婆为重，以儿子为重。这就是我们的李总，他卑微，但更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