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陌生人

入冬了的南京像是个冰窟，而我，正在这个冰窟窿里面挪动着，脚上的棉靴在冰层上划出或深或浅的印迹。

冬天的天亮得晚，现在已是早上六点，我张着眼睛找了许久，才捕捉到东边灰暗天空上极小的一点鱼肚白。借着这微弱的光，我缓慢地拖沓着脚步，极可能小心地走在这片被冰层覆盖的冻土之上，生怕滑倒。可惜我依旧是跌倒了——因为一小片藏匿在杂草之下的冰块。沉重的书包与厚实的羽绒服硬生生将我扯向地面，跌坐在地的剧痛让我在一瞬间丧失了说话和思考的能力，就这么呆坐着，紧紧的咬着嘴唇，嘴里开始有血的铁锈味道在弥漫。

看看我现在的处境吧。我艰难地站起来，踉跄着，用被蹭破皮的手掌掸去裤腿上裹挟着泥土的杂草与冰渣。我的裤腿被灰黑的雪水浸湿，它们紧贴着我的双腿，在这来来往往的寒风里小幅度的抖动着，露出种可怜的姿态来。我裹紧了被树枝划破内胆的羽绒服，在路边蜷缩着。

就在我眼里的委屈将要漫出来的时候，我听见了这条寂静的路上除了风以外的一种声音——那是一阵车铃。

由远及近出现在我模糊视野当中的，是一辆自行车。车旧的不成样子，每个部件都在和铃铛一块儿响着。叮当作响的除了这些，还有那堆满了车篮子、挂满了车把手的牛奶瓶——空的亦或是满的，连那车后座上的蓝色塑料筐里，都堆满了这些玻璃物什，叮叮当当的，嘈杂的连着寒冷的空气都被捂暖和了。车上是个带着顶毛线帽的中年大叔，脸黑黝黝的，身上就穿着件薄夹克，胸前的口袋上还夹着个绿色的大票夹。看起来，是附近送奶的师傅。

我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我的难堪，装作若无其事的拨弄着裤脚上残余的冰碴。“妮子，你这是摔着了吧。”车子在我面前停下了，大叔一个翻身下了车，又是一阵叮叮当当。“这天气冻得很，路上全是冰，看你这样子该是踩到冰上滑了……”他嘴里絮絮叨叨的说着，走得离我近了些，发问道：“伤着哪儿没有？”他突如其来的嘘寒问暖让我有些慌张，我抬起脑袋，看清了他脸上的两块儿高原红——那是长期被刺拉拉的风刮出来的。我没说话，可手上的点点血迹出卖了我。他眯着眼睛瞧了一阵，眼角的沟壑硬生生地把冰冷的空气夹出点纹路来。只一会儿的工夫，他从夹克口袋里面摸索出一条洗白了的碎花手绢来递给我。“喏，我婆娘给我带的，你先拿着把手上的脏擦擦。”末了，又添了一句，“我没坏心的，就看你一小妮子怪可怜的。”我道了谢，看着大叔重新折回停车的地方，扶正了车子准备离开的模样，耳边又响起了玻璃碰撞时的清脆声音。

等我处理好受伤的手，一抬头，却看见大叔还在那儿。“走！上车！这天寒地冻的，把你送到前面那个车站我再走。”大叔憨憨地笑着，露出一排白牙，在朝阳底下明晃晃的，刺得我眼睛发烫。我裹紧了残缺的羽绒服，坐在车上张着眼睛看天，这才发觉太阳已经出来了，撒金子一般把这只有区区五百米的车程照亮了。大叔把我送到就离开了，等他的背影全部消失殆尽的时候，我还站在车站，手里攥着他留给我的手帕。我依然能依稀听见那玻璃瓶晃悠着、撞击着，与清风暖阳应和着，叮叮当当，永不停息。

半晌过后，我才惊觉我不知道他的姓名，他对于我，只是一介陌生人而已。我们只是人海中的一部分，素未谋面，萍水相逢，可是，我熟悉他递来的手帕，，熟悉他老旧的载过我的自行车，熟悉他对我的关怀。无需过多的交流，一切都那么自然，就好像他的身影曾经就反复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一样。

其实不是他的身影，是他们的身影。

我在这世间的十几个春秋中，遇到了太多人，我记不清他们的面孔，不知晓他们的姓名，可我清晰的知道他们的存在。是谁在初春送你一支沾满露珠儿的迎春？是谁在酷暑时递上一杯冰饮？是谁在暮秋替你披上外衣？是谁在严冬为你端一杯热茶？四季轮转，时过境迁，这些人依旧不断的出现在我的身边，用他们笨拙的爱，给我一方温暖的天空。

碎金子一样的阳光洒在我脸上，在这晨曦之中，我依稀看见了那些曾温暖过我生命的人的脸庞，即使面容不再清晰，可不变的，是他们脸上浅淡的微笑。

入冬了的南京像个冰窟，但是现在，冰化了。

因为我遇见了那个他，遇见了他们，那些熟悉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