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走远
塞外的沙是苦的,雪是甜的。塞外的风是凉的,血是烫的。他瘸了一条腿,背了两把长刀,在漫天黄沙里一步一步走回了漠北。
漠北和以前不一样了,他站在一如既往的风沙里想,少了一个瘦削的身影,一件不伦不类的斗笠和一阵爽朗的清笑。他今年方才而立,却觉得日子,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了。
二十二年前,江南。
那年的梨花被染上了血色,他自小在一间破庙里长大,只有一个待他刻薄的老和尚和一个躺床上的师兄。那年叛军自江南北上,硬生生把江南烧杀成了一片焦黑的无人区,他躲在破庙的地窖里躲过一劫,钻出来时叛军的马蹄声已经远去,远处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他尚且稚嫩的躯壳里装着沉默的灵魂,在古驿道旁寻了一家小而破旧但免幸与难(幸免于难)的酒肆,借着店家远逃时遗留的米粮度日。江南已不是家了,他清楚的知道,但又能到哪去呢?
一日已是夜色深重,他正趴在柜台上准备睡了,一只漆黑的酒壶被扔了过来。客人人未至而声先到:“店家!来二斤烧刀子!”他慢慢直起身来,看见一个带(戴)着暗色斗笠的瘦削身影进来,走近了才发现,这人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脸上还有一丝未脱的稚气,肩也仍单薄,身量却已拔得修长挺直,看着极成熟了。
他摆摆手示意没有这样的烈酒。那人却惊诧地叫出声:“还是个小鬼头啊?怎么给扔这儿了。”他皱了皱眉,复又趴下了。那人也不恼,径直走向后院的酒缸,舀起一勺灌了,却被呛出了声:“你这个小鬼头够毒啊?往梨花白里放血?”他猛地支起头,故作凶狠地瞪着那人,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似乎很欣赏他的凶狠模样似的,大步走来亲呢(昵)地抱起他说:“嘿,小鬼,跟我走吧。”他默默转过头把下巴搁在那人肩上,便当是默认了。
那人把他带在身边,打马走过荒芜的江南和干旱的中原,又看过了繁华的京师,最终向西北而行,定居在黄土流沙的漠北。
漠北是不一样的,这里是真正的荒无人烟,百八十里地的路上看不见一间客栈,只在数不清的沙丘里零散的(地)分布着几个星星一般大的小镇。那人却也不住在镇上,只在一块背风的大岩后有一间极小的屋子,还神奇的拥有一口能打出水的井。
那人是笑着把他带回漠北的,待他亲近却也苛刻的(得)很。刚到漠北时还是寒冬里,那人第一件事给他打了一把同他人一般高的大宽刀,同他自己用的一样重,逼着他提刀。他用了一整个寒冬让自己强壮到能提起这把刀,那人笑了:“你这小子,凶。”
开春,那人又打了一把半大孩子用的长刀,开始教他使刀,也没有什么花俏的技法,不过是劈砍别折,却被那人使出了剑一般的轻灵。他看呆了,一看便是十年。
在塞外不过只有一个寒冬和盛夏的区别罢了,他在日复一日的练刀之中度过了十个轮回,早已长得比那人强壮了,身量也足足比那人高出了一个头。那人在岁月中似乎不留痕迹,依旧如当年初见般瘦削且挺拔,甚至连脸上的稚气和单薄的肩也从未变过,只是再不能抱起他而已。
第十一个酷暑到来之前,那人笑着摁住他提刀的手说:“嘿,小伙,跟我出去闯闯吧。”他沉默地抽出手搭上那人的肩,算是同当年一样默认了。
他们循着当年来时的路走,繁华的京师已不再繁华,干旱的中原已变成了沃土,荒芜的江南重新焕发了生机,一切都不同了,似乎天地间只有他二人,躲进了漫天黄沙的包围里,也躲过了世间岁月轮回的轨迹。那人带他闯的便是这样的轮回?
路过江南时那人买了一副与当年别无二致的斗笠。不,他心中隐约是清楚的,那人闯的世界是带血的,就像当年暗色的斗笠和漆黑的酒壶,都是被血浸出的色泽。
约莫七月初他们走到了南疆,南疆正是雾瘴浓时,山林间到处是混沌的绿和缥缈的白,十步开外便是隐约难见了。林间的瘴气是带着毒的,进山前那人给他塞了七八粒各式各样的药丸才算好。林子里有大片腐叶和烂尸堆叠的沼泽,一步踏错便险险要死了。
他一路走得胆战心惊,却也只沉默地跟着那人,似乎这么多年以来这是他唯一会做的动作了。那人也沉默地走着,没再言语,只不过偶尔地,他回转身,在来路上布下交错的丝线。说是丝线似乎已经有些不太恰当了,因为显然,走过它们的人,只会留下一地血肉了。
他不明白那人为何布下这样狠毒的杀阵,但他也不问,就沉默的(地)走着。
目的地似乎要到了,他想。眼前是一个狭长的山谷,最低点有一大片空旷之地,寸草不生,泛着沉沉的铁锈颜色和气息。
往后三天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均是沉默且泛着凶气的,有的孤身,有的两人相伴。一个血色的夜晚就要到来了。
那人最后对他说了一句:“杀吧,走出去,你才能活。”再往后......再往后他的记忆便成了层层叠叠交织的片段,他看到他与那人挥刀时如出一辙的角度和身影,他看到其他人支离破碎的躯体,他看到一根带着罡风袭来的棍和他的腿同时折断在眼前,他看到两侧的山坡上突然出现的密密麻麻的蛊虫,他看到那人大变的脸色和毅然迎上的身躯,最后,是一地狼藉的虫尸,和一具单薄的骨架。
他突然很想哭。于是他苦笑了一声,眼泪划过了血迹斑斑的脸颊。他想说,其实你不用来赴这个荒谬的送死的约,你不用把岁月和生活葬送在这个吃人的山谷,你更不用迎上那浪潮般的蛊虫。经历一番厮杀,最后走出一个,这是蛊虫吗?这也是我们,他想。但是已经无人听他的想法了,于是他悲号出声,只有山林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捡起那人留在地上的长刀,那与他的并无不同。于是他背上两把刀,一步一步向山外走去。他走的(得)很慢,因为此刻他与那个八岁的孩子并无不同。往哪去呢?还是回漠北吧,他想。于是他慢慢地走着,走在回漠北的路上,却觉得自己的灵魂早就在漠北了。为什么回漠北呢?那间破屋能被称作是家吗?他迷茫地想着,但又觉得这一趟路和做梦一样,他离开过漠北吗?他也不清楚了,只是拖着自己半残的腿,一步一步向北走着,走了许多年,许多年。
已经走出最后一道塞防线了,他看着满天满眼熟悉的黄沙,看着二十二年前就走过的那条长长的古驿道,又看见了那个带着个八岁孩子的,披着暗色斗笠的瘦削身影。他粗粝的手指抚上雪亮的刀锋和宽厚刀脊上的凹陷伤疤,他知道那人仍在漠北,那人一直在漠北,那人从未走远。
作文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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