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遗失的爱

爷爷有很多爱好。爱干净，爱吃我们一家子都不爱吃的香菜，为此，奶奶没少和爷爷斗嘴。

爷爷得意洋洋地吃着放了一大撮香菜的大虾，奶奶坐在一旁，黑着脸，不住地挥舞右手在鼻前扇着，每每想到，每每嘴角忍不住地上扬。

…………

爷爷去世的几天里，奶奶显的很平静。

一个人走出医院，走在殡仪队伍的最前端，没有哭，没有闹，也不需要人搀扶。长长的白头巾拖到地上，就这样走了一路。偶尔有扯了线的棉布飘到眼前，她也只是机械性地用手蹭到一旁。

在深秋的昏黄里，那个白色的背影太轻了——轻的，就像被风刮起的落叶，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漂到水里，兴不起一丝涟漪。

葬礼的现场，奶奶也没有哭。四周白茫茫一片的队伍里，哭声稀稀拉拉地响起，我们红了眼眶，奶奶只是抿紧了嘴，一眼不发，半点哭声也不穿出来。

她成了最平静，却也最不该平静的人。

往后的几天里，奶奶活的和往常一样，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她似乎完全不觉得家里少了个人，眼里，也从不飘出一丝一毫的寂寞。我们都觉得这不正常。

比起什么都不说，我们更期望看到她大哭一场，大闹一场，那样我们心里也才好受些。

几个叔叔轮番上阵打听消息，她手中的家务活却一刻也没歇着，随便找了几个理由搪塞叔叔，头还是没抬，好像她的眼里只有家务。我们不肯善罢甘休，又接着继续旁敲侧击，奶奶实在是烦不胜烦了，朝我们挥挥手：“你们可别问了。”

“人老了，哪有那么多可以伤心的事情。活了这么多年，要是每件事情我都伤心一段时间，我就没开心的时候咯。”

“年纪大了，记性也差了，该记住的，想记住的都给忘了。不该不想记住的，也早就忘了。”说完，奶奶顿了顿，又低下头，不再言语。

几个叔叔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改说什么好——没人想到奶奶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接下来的几天里，奶奶的生活更加规律，除却一日三餐外，其他时间都在做家务。

洗衣服，扫地，拖地，擦窗台，她一个人几乎包办了整间房子。在爷爷去世后，奶奶唯一的爱好似乎从收拾爷爷变成了收拾房子。小到窗沿缝隙，大到洗衣机的背面，奶奶恨不得把房子泡到水里，从头到尾洗上一遍。

我跟奶奶说过，她可以不用这么累，房子也不用这么干净。在这件事上，奶奶比谁都坚持，不请保姆，也不让买更加智能的清洁仪器，每天用着简单的工具，在每一间房间里带上近一个小时的时间。

我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也是后来才知道，奶奶只是怕忘。或许说得比谁都洒脱，可她也确确实实是最不想忘记的那一个。

就在那天晚上，亲戚都来家中做客。不管是红白事，在举办完正宴的三天内要请上所有搭得上号的亲戚来吃一顿饭，这是这儿的习俗。

奶奶在饭前准备时，显得异常的活络。买菜，切肉，做饭，剔鱼，她几乎参与了每个环节。亲戚们都很意外，意外奶奶的正常。

菜色全部齐全，来宾们也都已入座，只等奶奶拿好饭碗坐下，这场晚宴就宣布可以开吃。

奶奶娴熟地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碗，转身刚想走，楞了一下，却又回头踮起脚，拿出了一个最大号的碗，自然地放在自己的桌边，抽出一双筷子，然后转头望向二楼，想喊上一声。

下一秒，奶奶意识到了什么。

她看了看身旁空无一人的座位，蓦地，红了眼。

二十几平米的小房间里，一片寂静。

大家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她看了看身旁空无一人的座位，蓦地，红了眼

奶奶沉默着，端起大碗，从身旁的红袋子里拣出一把香菜，就着面前的白灼虾，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四周仍是一片寂静，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仿佛只有奶奶轻微的抽噎声和咀嚼声。大家伙不约而同，红了眼。

是啊，嘴也许忘记了，可是心呢？

时间真的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它让我们不得不遗忘。伤痛因为时间，不得不和现实和解；回忆因为时间，不得不和色彩告别。

于是，我们害怕遗忘，错视时间。可是，不也正是因为遗忘和时间的力量，才让我们知道什么才是回忆里那一份最为重要的东西——偏居岁月一隅，无论岁月如何荏苒也永远洗刷不去的那一份，最为重要的东西。

于奶奶而言，是对于爱的坚守。她吃着本不爱吃的香菜，一遍又一遍地清扫着偌大的房子，她比谁都在乎爷爷，也正因此，奶奶以这样的方式记忆着爷爷，替爷爷活着。

或许在以后很长的日子里，奶奶依旧会清扫着房子，清扫着几十年的岁月。她在时间的汪洋里找到了方向，而爱，会在遗忘所触及不到的角落里，盛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