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豆

我是黑豆，一只不纯种的阿拉斯加。

我唯一的亲人就是我的主人，一个年迈的老奶奶。我的童年，便是在奶奶好听的“豆豆啊”中开始的。

因为不是纯种，我出生后在宠物店待了很久，都没有人愿意买走我。那个午后奶奶进来了，其他狗狗不用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顾客的喜爱，而我拼尽全力却掩饰不了自己不是纯种狗，还瘦瘦小小的事实。可是奶奶不一样，她转了好几圈，毅然决然地抱起我：“就这只吧。”虽然服务员力荐了好多只狗，奶奶也没有动摇。她晃着我的爪子说：“黑豆呀，你要乖乖的哦!”我舔舔她的手心，这样的重视，我已经准备好用一生去报答。

她会温柔地喊我的名字，给我吃好吃的香肠。她总是笑眯眯地轻轻摸着我的毛，和我一起玩游戏、看星空。那种生活让我觉得破破烂烂的房子都好像发出光来。

这么美好的记忆，我本来应该牢记于心，可是它只在我的回忆里留下了轻飘飘的轮廓。随着时间的流逝，奶奶的身体也越来越差，而我几乎没有察觉。

有一天我注意到，奶奶将一件件东西搬出家门，我围着她打转，却不知道为什么。她从来不去医院，也从来没有见她吃过那种名为“药”的小圆片。奶奶经常望着窗外出神，嘴里念叨着：“以后黑豆要好好的，找一个好主人，平平安安的”之类，太奇怪了，我歪着头，一头雾水，完全听不懂。

那天奶奶叫我出去买酱油，我乐颠颠地叼着钱出去，对于这样出众的本事，我引以为傲。贪玩的我照例耗了很久才回家。回家时，一群庞然大物围在我家老旧的小区前，“拆”的字样鲜红刺目。

那奶奶怎么办?我还叼着酱油，拼命冲到那些恐怖的大块头面前“汪汪汪”。工人们不耐烦地打发我：“哪来的狗?快走!”

我被人拖了出去。

我茫然四顾，路上行人的脸都那么陌生，有的急匆匆，有的开心微笑，有的悲伤落泪，可都不是奶奶。奶奶难道不要我了吗?她会不要我吗?她去哪里了呢?

后来我离开了家。确切的说，我没有家了。

第一次在垃圾桶里找东西吃，我差点被刺鼻的味道呛出眼泪。我吃不惯那些残羹剩饭，一天天瘦了下去。我盼望着能在行人中发现慈祥的奶奶，所以每天都穿梭在各种大街小巷。

我有时候缩在垃圾桶里睡觉，被大垃圾砸到，半天才能晕乎乎地爬出来。有时候为了躲藏人类的棍棒滚进草丛里，却被带刺的花草刺出一身血。有时，我还会和同类为了争夺一小块鸡骨头打起来……

新的一年又来了，我被小孩子的鞭炮炸伤，看着万家灯火，看着大家阖家团圆，看着满天绚丽的烟花不知所措，一年了，我都没有看到奶奶。我在阴冷的角落里蜷起身子，真冷啊……冷得我想抱住自己。我悲观地想着，突然眼前一亮!是奶奶吗!是奶奶啊!虽然她没有戴眼镜，还拄着拐杖，但是我确信，就是奶奶!我心里一热，眼中一下子蓄满了温热的泪水。

我大叫着冲上去，“汪汪汪”的声音划破了这里空无一人的宁静。我咬住奶奶的裤脚，真想扑到她身上。我期期艾艾地看着奶奶。

……

空气静默了，只有我的眼神很狂热。奶奶的目光中迷茫越来越明显。她伸出手指指着我，我惊喜万分，谁知她颤颤巍巍地说出一句：

“这是什么东西啊?”

我懵了，转头看向老人的家人。奶奶忘了我吗?

站在旁边的年轻男子突然快步走过来，一脚狠狠踢在我的屁股上：“破流浪狗!别在这里发神经!”周围向我投来鄙夷和厌恶的目光，还响起一片“是啊是啊”“真是烦人”“莫名其妙”“脏流浪狗”之类的话语，一个穿着华贵的女子把我踢到一边，嘴里骂骂咧咧。她为老人用湿巾擦擦裤脚，还说：“哎，妈，有些流浪狗就是不正常，别在意啊，这东西挺脏的，回家赶紧洗洗。”

一家人有说有笑地远去了，我重新缩回角落里，紧紧抱住自己。全世界都在欢乐地过春节，可全世界又好像只剩下我一个。

那一年我继续流浪，翻找垃圾桶里的食物，尝遍了苦头。记得有一次我被一个老爷爷拉走，塞进一个笼子，笼子里的猫猫狗狗们都在疯狂地喊叫，我好像隐隐猜到了自己被卖掉的命运。我一言不发，显得那么另类。我想方设法地逃出了囚笼，从下水道钻出来后，盯着这座城市的繁华，却陷入更深的迷茫。离开前有人告诉我奶奶去了一个名叫“天堂”的地方，那名字真好听，可是我不懂是哪里。那个人无奈地笑着摸摸我的头，告诉我，那是一个幸福的地方。

幸福的地方。

可是奶奶，我现在不幸福。

好多年过去了，又一次瞄到玻璃窗里面倒映出我的模样，已经和奶奶陪在我身边时大相径庭。我走路越来越吃力，我发现眼前的事物慢慢地模糊掉了，我的眼睛越来浑浊，可能和当年的奶奶一样。这可能是人类所说的“老了”吧……奶奶说太老就可能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闭上眼睛，那温柔的手掌和布满皱纹的脸颊一次次在我脑海里重现。

我一直相信，奶奶有朝一日会再次抱起我，揉揉我的毛发。也许我会消失，可是消失多好啊，我走不动了，我相信世界上没有人在乎我，没有人会再给我温暖。

我走得越来越吃力，直到有一天，在一扇门前倒下了。

……

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我看着窗明几净的屋子，窗花上刻着精美的“动物救助站”几个字。一个老奶奶走进来，往我的盆里加了点事物，正好是香肠。天哪，她也真像奶奶，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扑过去了。那位老奶奶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耳背的我已经听不清了。

她的影子和奶奶的影子在我眼前重叠，她拿起我的挂牌，轻轻唤了一声“黑豆”。

那一刻，我突然愿意试着相信这世界上也还有美好等着我。奶奶，你的重视，我说要用一生报答，我做到了哦。希望你在那个幸福的地方幸福。窗外阳光刺眼，我慢慢闭上了眼睛。

梦里，我梦到了香肠，梦到了奶奶，梦到了那一声声柔软绵长的“黑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