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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妞

作者:胡庆魁

由湖北房县进神农架,在红坪林场打尖。这是个只管植树不管伐木的林场,主要活儿是用冷杉落叶松桦树栗木用绿色填充每一个空间。

林场的午饭别有风味,新土豆炸片,香菇烩肉丝,外带一碟盐渍山胡椒。土豆半小时前还在地里埋着,鲜嫩极了,落口即化。香菇香且脆,不似山外的绵绵软软。一问,原来是职工早起进山捡的,正宗野生,味道自然不同。山胡椒麻辣苦,拣两颗尝尝,直伸舌头,那感觉让你半辈子也忘不了。

吃罢饭,我沿着山间小径随意走去。林场背后一座小巧秀丽的山峰,颇具桂林山水的风韵。想上去,寻不到路。我抓住正烂漫开着花儿的映山红,奋力爬了一段,土松松垮垮的,立不住脚,“哧溜”就滑下来,又爬,又滑下来,如此再三,只得拍拍一屁股的泥,对山兴叹了。突然一个清脆的童音在头上响起:“大叔,从这儿上!”抬头看,一个穿红衣的女孩指着脚下一面峭壁对我说。刚才怎么没见她?一定把她也当映山红了。我说:“不上啰,太陡!”她连连招着手,“能上,能上的,上来呀——!”样子很急切。峭壁像一幅山水画悬挂,如何上?我走近去,这才看见赭色的壁上凿了深深的坎,曲曲折折,似一架绳梯在风中舞动。我很喘了几口气,爬了上去。

女孩最多六七岁,长得茁茁壮壮的,赤着双小脚,黝黑的脸蛋上漾着笑意,被草茎划破了皮的右手握着用红布缠柄的月牙镰,身后背了只装山菜的小背篓。她的眼朝我忽闪两下,一抿嘴唇,忽然解开红得像映山红的毛衣,“大叔,你看,漂亮吗?”

她叫我上山就为这个?

毛衣手工编织,前襟开口,款式很新潮,好像在哪本时装杂志上见过。我说:“漂亮,很漂亮!”女孩一挑眉毛,“我妈织的!”自豪极了。我赞叹:“你妈手真巧!”

女孩名叫苕货。女孩叫这憨实名字的实在少见,大约为活得泼辣吧。她告诉我,她爸是林场职工,在老远老远的山里“养树宝宝”;她妈,“四川来的妹子”,在林场干杂活;她呢,整天漫山遍野的“疯跑”,捡菌子,挖山菜,有时把热得烫手的鸡蛋土豆红苕端到公路边叫卖,“汽车停得多陡,胶皮轮子的味死难闻”,有的光给钱不要东西。她妈吵她,不让她白要人钱,“可车跑得多快,眨巴眼没了影子!”

下山来,在一泓清澈的溪水边,我捧水给苕货洗了脸和手,她不肯洗脚,说反正还要弄脏的,每天上床才洗。哟,苕货好俊哟!那黝黑的脸蛋原是染了泥土的颜色。一对会笑的眼睛,一头淡黄如丛开的雏菊的头发。我说:“苕货蛮标致呢!”她双手赶忙掩了脸,做出怕羞的样儿,小酒窝里的欢喜却要流出来。

溪中有几尾悠闲的游鱼,苕货看着,突然仰脸问我:“大叔,你还来吗?”

“来呀,这好的地方当然要来。”

“隔十年再来好吗?”

我一笑,么样隔十年?

“我妈讲,我长得多快!过十年,我16岁,成大妹子了。你来带我出山好吗?”苕货说。

山外人要进山,山里人想出山,山外的世界真的那么精彩?我很想对苕货说说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可对六七岁的孩子能说什么?你又怎能忍心拒绝一个天真孩子的郑重请求!我朝苕货点点头。她好高兴,撒脚丫跑去告诉她妈了。

下午,我们重新上路,苕货牵着一位年轻妇女的衣襟站在路边,那是她妈吧。汽车开动了,苕货朝我使劲挥舞那双不知怎的又弄脏了的小手。

(载1993年5月8日《经济参考报》)

武当挑夫

由南岩上山,三万余步至金顶。一路除了坡坡就是坎坎,才爬了半个时辰,同行中就有人落伍,小肚抽筋眩晕恐高什么的疑难杂症全出来了。

在一棵标为320岁的七叶树旁,我收住脚步,汗水糊住了双眼,腿绵软绵软得抬不起来。前面是令人生畏的一坡陡坎,一百多级石阶像一帧屏风垂下。就此打转吧。我犹豫起来。猛一抬头,见一个头缠红巾的年轻挑夫站石阶上对我笑着。他笑么事?笑我七尺男儿爬不上这道坡?

红色,颇含了挑战的意味。我抹了把汗水,深深吸了口气,一扎脑袋,噔噔噔,居然一次没歇,就把那些可怕的石级一一扔在身后了。

小挑夫窄脸,细眼,挺直的鼻梁,瘦长的身段,像路边一棵修长的小白桦树。他咧开一口略微发黄的玉米牙,向我笑着。那笑容,也很年轻。他左手握着的木叉稳稳托住一担红砖。

“多大了,小伙子?”

“十六,大叔。”

“本地人?”

“郧西人。”

“怎么不念书了?”

“……没钱交学费,读了三年级就……”,一丝忧郁走上小伙子光洁的额面。

小伙子姓陈,名字?不肯说。去年,他在城里给人站过柜台,算不来账不会记码单,只好偷偷开溜。这里挣钱不?还行,就是好累好累,上趟山仨钟头,头回挑40斤白菜,昏头搭脑地爬一老天,脚板打了大大小小14个血泡。

都挑些什么?挑砖挑瓦,也挑青菜豆腐,山上道土、招待所客人的生活用品全靠挑着背着上去。工钱么?100斤挣6元钱,工头抽3角。我指指他筋络毕露的赤脚,“穿双草鞋不强些?”

“惯了。十个脚趾十颗钉,泥巴、石头都抓得住。”

“不怕石头碴子硌脚?”

他淡然一笑,“茧壳子半寸厚,莫讲石头碴子,就是一般野刺也锥不穿啰!”

我掂掂他的担子,“百把斤?”

“103斤,过磅的只算100斤。”

我挑起担子,楠竹扁担颤悠悠,一种熟悉的感觉姗姗而来。我在他这样年纪给生产队挑塘泥也论斤秤过的。我咬紧牙关,一步,两步……九步,不行了,两腿打晃,小伙赶上一把扶住,“大叔,您不赖哩!”我气还没喘匀,就听见前面石阶两旁的铁链哗啦哗啦,小伙子扶着铁链上去了。

我抖擞精神追赶小伙,那红色的头巾在林中雾中崖上溪畔时隐时现,可总也追不上。最后,终于在金顶的第三道山门追上了。他刚卸了砖,正拧被汗水濡湿的头巾,见了我,他老朋友似的笑笑,用头巾胡乱裹了头,伴我上金顶。一群河南大嫂在大殿前敲着竹板,用很浓的豫剧味儿咿咿呀呀地唱着关于宋代焦赞孟良的一出戏。我从一位半睁眼跌散头发的小道手里抽了支上上签。好笑,我说,你也来一支吧。小伙有些犹豫,我说没事,抽吧!他闭了眼,用力一抽,呀,下下签!我的签收银一元,他的才收3角,可见晦气。小伙脸都黑了。都怪我,怂恿他抽啥签呀,本来逗趣玩儿的,怎晓得人家存了心思!我瞧着签语,突然灵机一动,拍着小伙肩膀说:“小兄弟,你这签好,是我见过的最实在不过的签了!你看,‘桃花吹去无着落,命运坎坷多蹉跎’,你孤身在外谋生,不正应了你的境遇?这签让你知艰难让你奋发有为呀!瞧我这签,‘名利富贵转眼来’,全虚,一介穷书生,八竿子打得着吗?”经我这么一解,他才云开雾散,说:“我倒没什么,吃苦受累自个愿意。就想多挣些钱供妹妹上学,交得起学费。”我说,这不对了!

小伙细眼闪烁着光彩,一溜小跑地下山,把抬肥婆的轿子、熙熙攘攘的香客、拄竹杖的游人一一赶过。夕阳脉脉,云海茫茫,我看见一团青春的火焰在武当72峰间奔突、跳荡。

祝福你,年轻的挑夫!

(载1992年8月2日《湖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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