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傻子

他们都说我是个傻子。

望着那四四方方的天空，我正在思考着吃水果拼盘时应该用筷子还是叉子这个问题。这一点，关系到东西方文化的交流，也关系到受力分析，但是，我却不能用语言向别人描绘出我的想法，自然，也没有人愿意听一个傻子的呓语。

听他们说，我是个傻子，是个连话都说不全的傻子。我还记得上次，我跟一个大爷讲解立体几何时，那个秃头老爷子一脸的惊恐，倒不是几何本身，而是我满脸通红，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唱着听不懂的话，活像祭祀的巫师，路人无不以为我犯病了，一个劲儿地绕着大弯子走。于是那天傍晚，我就坐在那瞥不到人影的主干道上望着太阳沉到人工湖里去，咸咸的风打湿我冰冰凉凉的脸。汽笛声嘲讽地笑着问我——傻子，你哭什么？！

他们在午后的阳光里打着毛衣，照例东拉西扯，张家李家的事，对他们来说就像是常识一样，脱口而出甚至倒背如流。我踢着石子儿经过他们盘踞着的那个车库门口——“静默的种子开始发芽”——这个比喻用在这里刚刚好，我会心一笑，转瞬间又难过起来，那个告诉我这个比喻的人是谁？他是不是今天就要……要回来了？我的脑袋有些疼。我想不明白，想不明白时我的脑袋就会疼。好多事情我都想不明白，我的脑子就经常会疼。可是我知道，我总会给人带来安静，却无法给人带来平静。傻子，可以冷却空气，却不能干燥湿漉漉的空气。这一点，我很早就明白了，却一直忘记和那个我要等的人说。那个人，曾经教过我认字，也教过我钢琴。那个人，好像曾经用一辆老式自行车稳稳当当载着我去人工湖的另一端，在我扭过头，要和那一大群和我一样的生物进入那个所谓“考场”的牢笼之前，递给我一根烂了的香蕉。那个人，听他们说，要出去很久。听他们说，他走的时候，我不在现场，他却一直在找我。我试着问出他是怎么走的，火车还是大巴，走路还是骑车，可是他们都不回答。当我拿到那张红色的单子时，他们抱着我转了一圈又一圈，哭了，也笑了。我只是简单一瞥，看到那张红纸上写着我的名字，也写着“北京大学”的名字。我还在想，这个“北京大学”，不就是那个人一直盼望我见到的一个人吗？“北京大学”给我来信了？那我，是不是可以问一问这个“北京大学”，那个我要等的人去哪儿了呢？他要是骑那辆老车走的，可别忘了给后轮打点儿气。我尝试回信，但却发现不行。我的头一直坠，坠，坠，坠到了桌上。

我试着穿上鞋，可是不能。

只能让他们手忙脚乱地帮我，可是，他们所施加的力根本不能让鞋子以我脚的某点为支点，顺利地与我的脚跟相合。我却还是凝望，被傻子凝望的天空没有变成傻子，还是自顾自地亮着。我猛地拉开窗帘，那光就这样直直地逼进我的眼里，层层眼睫毛把光晕成了彩色，那窗帘扬起的灰尘也就在那虚幻的世界里浮浮沉沉。桌上，一直放着一沓信纸，右边，是一支黑色的钢笔。我走过去，坐下，冥想。那个称呼该是什么，那个落款该是什么，那一撇一捺又该如何转动笔尖写下，我一概不知。我从未打开过笔盖，也就从来不会知道那支钢笔里从没有装过墨水。

听他们说，我这个傻子，每天都会冲着这一沓信纸、一支钢笔静坐好久好久，像是顶礼膜拜，又像是和这静物抗衡。听他们说，我这傻子就是这样的活着。听他们说，我这个傻子，就是如此活了五年。

如果说没有那天的一道阳光，如今的我还依旧在那飘舞着灰尘的梦一样的屋子里苟延残喘。五年，有那么久吗？我分明还记得那年的作文题，我分明还是那个走进高考考场的万千学子中的一个，我分明，才刚刚知道自己被北京大学录取。

怎么，就在这被人封闭的世界里沉沦了五年呢？

我找到了一个盒子，也找到了唯一一张那个人的照片。我不知道为什么不把这唯一一张他的照片洗成彩照，却要放一张黑白的照片在框框里头。何况，这张像里的他还没有笑，更何况，他的身边居然没有我。

我终于明白他在我走进考场之后并没有坐火车或者大巴离开，他的那辆自行车也好好地停在车库。他只是慢慢蹲下去，口中念着我的名字，就像那是他自己的名字那样，走到了那个世界。我的魂陪着他，在那里呆了五年；我的躯壳，在另一个世界里，被所有人当成傻子，也活了五年。

我收起伞，任凭清明的雨打在我一身笔挺的西装上。那束黄色的花儿，被我双手拢在胸前。这去向那个世界的信使听得到我的心跳，也就能听得到我思念的味道。我留下这束听过我心跳的花，向那个我存在了五年的世界，向我的爷爷，行最后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