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沛·归途

我觉得每个成熟的人身上都会有很多故事，是那些只能对风说的话和只能讲给自己听的故事，或者，是那些应该被记录下来的人生。

老于是个走南闯北的男人，这样的人身上恰恰最多的就是岁月积淀下来的难以忘怀的故事。当我知道那些事之后，我想替他把平生所有的苦难都写下来，成为他的勋章。

愿他余生几十年，岁岁平安。

73年，老于出生于一个不富裕的家庭中，他是这个家中最小的孩子。

89年，老于初中毕业。

我曾听说，老于小时候是班长，成绩很好，尤其是理科类的，那年中考，意外名落孙山的狗血剧情没有出现在他的身上。他顺利地通过了考试。

但他这辈子真正的学历显示，初中毕业。

因为家里穷，因为父母思想落后，所以没有足够的钱和理由再供他继续念书。那时上高中的学费只要98元，就因为这98元，改变了老于的一生，他的磨难，从89年开始。

我其实很难想象他内心的挣扎和痛苦，迫于现实的压力，年轻的他不得不选择低头。很多时候，不是我们不够勇敢，也不是我们不够努力，只是在面对比我们强大很多的事实面前，我们无能为力，连挣扎一下都会被卷进注定失落的漩涡之中。循环往复死撞南墙，得到的就是头破血流南墙依然不倒的结果。

没有书念的老于选择跟在父亲后面学做木工。他开始学会把所有的委屈生生咽回肚子里，不喊苦，不怕累，既然无法回头，就只能用力地向前走。那时的他又瘦又黑，有时脸上的汗水和灰土混在一起，随意地抹一抹，花了脸也不在意，只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写满了对未来的渴望和不甘心认输的那股子劲。

老于坐在我面前，喝了一口酒，笑眯眯地说：“那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做学徒干点木匠的活，然后啊我在老家干了两年，就跟着我哥上北京去了。”19岁的他在北京的大小商场都干过活，有时给人家打家具赚点外快，曾经也为了一个商场赶日子开业而三天三夜没睡到觉，困了的时候连眯一会都觉得奢侈。

我也只是一个高考失利被迫出来挣钱的打工仔，以前对我来说老于是领导，我对他只有陌生的敬意。那时候，我也不会干什么有技术含量的活，整天也就在工地上扛扛水泥，干点杂活之类的，但是老于突然把我调到了一个技术员那学技术，我憋了一肚子的疑惑终于在一天开口了。那天我去他办公室找他，看着他严肃正经的脸心里也很紧张，这让我突然想到以前不听话被老师找的场景，然后我还是问了：“于总，你为什么把我调去学技术？”他突然笑了，一下子亲和了不少：“怎么？你不想去？”我连连摆手，解释道：“不是不是……我就是问问。”老于看着我也没着急开口，他的眼神有点空，像是在想什么事情，眼睛里有太多的故事，我无法深究，他说：“因为感觉你像以前的我。”老于年轻的时候什么活都干过，什么做木匠打家具，在工地上做水电工，扛货……也是在一次偶然的时候，他的领导问他是愿意木工班长还是跟在技术员后面学技术，老于想也没想就说愿意学技术。那时候，木工班长的工资还要比做个小技术员高一点，但是他没有考虑眼下是否会挣得更多，而是选择了他从未经历过的领域。这或许是一场挑战，但很难说这不是一次翻身的机会。

就算老于再聪明，对于他从来没见过的技术图和器材也不可能看一眼就会。但是他说，不会不要紧，可以学啊，就凭我这脑子，还怕学不会啊。然后他每天都在看书，每天都在捣鼓器材，真的是咬着牙要和自己的命运拼出个你死我活来。后来那个技术员被调走了，老于就接了他的位置……老于说，他是某一天在工地上看见我捧了本书在看才被触动到了，他说，现在在工地上打工的有哪个人还会看书呢？所以他在我的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他，所以他也让我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那次谈话让我对老于更加了解，无论他现在看上去多么成功和轻松，他也曾经年轻过，年轻时也在颠沛流离中度过，但他有年轻人不怕输的勇气，他相信自己的未来不是梦。

可是在此之前，我也不知道，他曾经历过这些。

有一天他在工地上蹲在电梯井上干活，谁晓得那电梯井突然下落，他手里的工具也被甩了出去，下面全是竖着的钢筋，掉下去铁定得死。他那时心都跳到嗓子眼了，根本来不及想什么，只是凭着本能的求生反应在坠落时抓住了钢管才得以幸存。我的脑海里出现了这生死一刻的场景，背后冒了冷汗，头皮发麻，可是说完这些的老于神色淡然，我下意识地问他：“你那时怕吗？”他哈哈大笑，拍了下我的脑袋：“小子，傻了吧，掉下去就要死了，搁你你怕不怕？”我点了点头，然后突然想到，如果不是我问这些事情，他恐怕不会把曾经经历过得胆战心惊随意地对一个毛头小子讲出来吧。

老于这个人不抽烟，但爱喝酒，尤其是新鲜的杨梅上市时用泡酒坛子泡出来的杨梅酒，他每年都会囤积好多，然后时不时喝上几口，我和他熟了之后就常在一起喝酒，他酒量不错，但也不是没有半醉的时候，比如那次他喝的有点多了，说着说着就说到了95年的一件事情，他说：“我他妈这条命真是大啊……来来来，干了！”95年那年，老于在干活时，被一个突然倒下的一吨多的钢筋砸中了肩头，他倒在地上，剧烈的疼痛让他说不出话来，有一瞬间眼前是一片漆黑，还来不及去感受麻木的知觉，便已昏厥在深邃的黑暗的边缘。他被送到医院，诊断出是压缩性骨折，骨头之间错位断裂得厉害，那时他的整个后背拱的比锅底还要高，只能趴在病床上静养。在那几个月的时间里，他偶然看了一部李连杰演的片子，名字已经不记得了，只依稀记得主角在拆炸弹时，有个反派说了这样一句话：人一定要靠自己。这句话深深地触到了他心底最坚硬且柔弱的地方，像有什么抓住了他，或是他抓住了什么，一下子产生共鸣的震撼是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深刻，所以从那以后，他有了人生的座右铭：人一定要靠自己。

我轻描淡写的这一切，是他的人生中走过的最沉重的道路，是语言无法真实感同身受的惊心动魄的记忆，原来，一个人的坚强不是看他的外壳有多硬，而是看他的伤疤有多深。

老于也因为学历而走得磕磕绊绊，也因为年轻被人骗的一年都没有收入，也因为受伤只能去给人家看看门，但他坚持着人一定要靠自己，努力着一步一步往上爬，才有了现在这样的成就。我时常在想，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着他，我也一直以为是不服输的劲和不愿低头的自尊，但原来并不是。

工地上有个老于村上的人，我们叫他胖子，胖子以前就认识老于了。他说别人他都不服，就服老于，因为老于救过他一命。

那年老于二十出头，胖子也才十八九岁。他们一群小伙子去河里游泳，等到大家都游玩了上岸时，胖子被河下的水草缠住了脚，他毫不夸张地跟我说他当时拼命挣扎，吓得半条命都去见阎王了，这时候老于看到了他，听人说他半点也没犹豫直接跳下河去救他了。胖子还有点愧疚地说：“我感觉到有个人拉我时，我当时恨不得整个人都缠上去，就跟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怕死得不得了。我估计当时把老于连累的够呛。”老于带着胖子游到岸边时，自己也被水草缠住了脚，他花了很大的劲把胖子推到了岸边，然后在沉沉浮浮之间拼命地蹬脚，在快没什么气力的时候摆脱了水草的束缚。胖子说，要不是老于当时离岸边近，可能他救了自己后就再也没办法再回来了。我跟胖子说，老于他不是水性好么，你还怕他回不来啊。胖子只跟我说了这样一句话，拿命换命赌那谁也不知道的概率，说是见义勇为都是放屁，生死关头，谁还去想品格高不高尚，这是老于的本能，是他这个人的心真。

所以，胖子一直跟着老于，为了当年救命之恩，为了一个心真的人。

在老于生命里的头二十几年里，原来没有什么东西支撑着他，如果非要说有，那也是他自己的心，是一颗真正的心，保佑他平安度过了那么多的劫难。

后二十几年里，还有一个颠沛在路上却不忘归途的灵魂。

有一天我去找老于时，在楼梯口发现了他，他坐在那里看着手机发呆，我猝不及防地看见他眼中深邃的落寞和脸上的泪水，我知道他是个要面子的男人，便假装什么也没看到悄悄离开，谁知道他看见了我，也出乎我意料地没有去遮掩脸上的泪水和一览无余的情绪。他招了招手让我过去，我小心翼翼的开口问了一句：“咋了？”他依旧低着头，不少泛白的头发就那样冲进我的视线里，他叹了口气说：“真不容易啊。”我一直以为像他这样的人，应该是乐观而无所畏惧的，可是我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那就是我忽略了他也在老去，忽略了他再坚强也是人，是人就会有扛不住的时候。有时候所谓的乐观只是掩盖自己虚弱的一种手段，因为害怕这个社会看透你的懦弱，害怕命运因为你偶尔一次的低头再次猖狂起来。

这样，还真不容易啊。

那天他流泪是因为他女儿，女儿大了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因为一件事他们争吵，两个流着相同血液的人有着同样的倔强，谁也不肯服软，老于被女儿伤了心，感到很难过，他跟我说：“这么多年，我基本上都是在工地上，住的都是活动板房，这一到下雨天，雨打在钢板上声音大得晚上都睡不着觉。天天吃的都是食堂的饭菜，连老婆烧的菜都没吃过几顿，出去应酬免不了要喝不少酒，现在我这个胃哦，”他叹着气摇了摇头，继续说“我把好的都留给她们，想说自己再多挣点钱让她们再过得好点，可是现在想想，要到六十几岁才能退休，感觉自己蛮累的，要是多点时间陪陪丫头多好，聚少离多的生活恐怕她也习惯了，可是每次听到她问‘爸爸你什么时候走’我就有些难过，她一直都知道的，我每两个星期回家一次都是待两天然后周一上午走，可是她有时候还是会问，还是会问……”

我这才知道老于只是简单地想让家里人过得更好，和所有谋生的男人一样，坚毅，无奈，流离，最终终会归家，永不再往外面的世界踏出一步。

年轻时的我渴望远方，迫切的想离家出去闯荡，现在我才知道这世界上有的人渴望回家，却不得不在远方漂泊。

离开了家才有的那种孤独是只能讲给自己听的，不忍心把压力和寂寞带给亲人，身边的人再近也还是有一步之遥，于是才会沉默，才会与酒作伴。我站在工地上，看着天际的落日把微凉的天空用浓墨重彩的橘红色掩盖，把冷色硬染成暖色，竟有些无奈苦涩之感。然后黑色撕裂开虚假的面具，陷入一场冗长的沉寂和孤独之中。华灯初上，把内心所有的光亮接连在一起，铺好了一条条回家的明亮大道。

我走在空无一人的路上，夜色灯光下悬浮的细小灰尘悄悄旋转着不动声色地落在我的身上，我想着老于所有的事突然停了下来，看着树影斑驳中自己巨大的倒影被一团团黑抹去了本来的形状，竟有那么一瞬间的放空。突兀的狗叫声惊到了我，我继续往前走，影子被拉开更长的距离，最后消失不见，在只有一个人的路上，我才有所体会：

所有的颠沛流离都是为了寻找灵魂的核心。

有的人找到了，有的人却连灵魂也丢失了。老于一直在远方颠沛，但他心里一直有家，有干净的心，他一直渴望踏上归途。这个世界总有声色犬马的生活，有无止境的诱惑，但他心里有灵魂的核心，那像一把秤，让他清楚，所有的一切比不过自己，家和家人。

老于说我把他的形象写的太高大了，可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去写，才能让你曾咽回的泪水不那么委屈，让你所有的劫难都变成你的勋章。

老于，我敬你一碗酒，可以慰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