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黄海波同志

■胡录学

（一）

随着步入花甲临近古稀之年，重返青藏线、重回老部队走走看看的心情越来越强烈。千里去寻故地，是想再一次去欣赏青藏地区改革开放后祖国的壮美河山。更主要的是重回青藏线，探望沿途老战友，追寻历史记忆，以慰暮年之情。

2017年7月中旬，我邀请深圳大学好友曲教授夫妇一齐到达西宁。我和老伴首站拜访转业到西宁工作的老战友张太生夫妇。太生向成军礼等战友一通报信息，居住在西宁市的李贵福、成军礼、刘亚杰等战友一齐聚集酒店相见。战友们有的几十年未见，很是兴奋激动，各自交流别后的工作、生活情况，交谈通信营建设过程，谈部队发生的历史事件及轶闻趣事，有说不完的话题。西宁定居的战友，每当谁家有婚丧嫁娶或生孩子做满月，都要互动帮助捧场，就是谁去内地旅游回来也要备酒接风，时不时谁有喜事也会小酌一次分享，其乐融融，这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成了一种文化氛围。看到西宁战友们以通信营为纽带形成的人脉圈子，在这里互相帮助、安居乐业、儿孙满堂、幸福生活，甚是欣慰。

在欢聚中，当年年轻漂亮现已成中年妇女的原部队女卫生员刘亚杰突然红着眼圈对我说：“副政委，看到您就使我想起黄海波去世那天凌晨的情况，那晚22医院让我们卫生所帮助护理黄海波，秦艳邀我陪她值班，我们两个那天都觉得特别不舒服，病房内也有不少异常。凌晨二时，黄海波呼吸突然急促起来，我俩急忙俯身到他胸前，他用祈求的眼神深情地望着我俩，只张口不会说话，我摸着他的脉搏，秦艳急忙去叫医生，但还是没有挽留住他的性命。我至今都望不了黄海波战友那痛苦而又恋恋不舍的表情，不知什么原因只要见到老部队的首长和战友，我都会想起那个场景。我们有失黄海波的希望，没有能挽救他的生命。”亚杰越说越悲伤，我也一阵心酸。黄海波烈士后事我参与了处理，我也始终没有忘记这件事。

在社会物欲横流、人情淡薄的今天，看来战友们还没有忘记当年同甘共苦、奋战雪域高原的友情，没有忘记黄海波同志。我心又一阵温暖。

（二）

随后，太生夫妇自告奋勇，要自驾车同我们重上青藏线。于是，我们于7月21日到达了老部队驻地——格尔木。通信团（老通信营前身）的首长亲切接见了我们。

当我跨进部队大院瞬间，立时感觉营区比以前更大更干净明亮有气势了，但基本格局未变，这里一切的一切依然是那样熟悉，那样亲切：这里曾是我生活战斗了二十多年的故地，这里曾留下了我青春的脚步，这里曾燃烧过我的激情岁月……正在我激动不已、遐想联翩之时，其他战友吆喝着我跟队前行，我的思路才重新回到现实中，赶忙跟着部队领导一起进入通信团荣誉室参观。

进门第一眼便看到了“黄海波烈士”简介专栏，我紧走几步来到专栏下，长久驻足凝视。黄海波同志于1985年10月因执行“701”任务劳累过度而牺牲，时年只有26岁。我老伴和太生老伴两位老军嫂及随行的曲教授夫人，看着黄海波那焕发着青春朝气的照片和文字说明抽泣落泪，为部队损失了一位青年才俊而惋惜。黄海波同志那憨厚纯朴的表情在我眼前浮现，我怀着悲痛的心情向随行人员作了更细致的介绍：黄海波同志牺牲后，在营部一楼西头的会议室举行了追悼会，营长熊发顺主持，我致悼词，黄海波的母亲因过度悲伤未能到场，他的小妹妹参加了追悼会。会上，我代表部队党委宣布了《向黄海波同志学习的决定》，号召全体官兵继承黄海波同志遗志，要化悲痛为力量，做好部队各项工作，圆满完成“701”任务（即我国第一颗人造通信试验卫星传送到拉萨卫星地面接收站的通信信号，由我部负责传输到北京数据中心）。

会后，黄妈妈带着部队发给的抚恤金，抱着儿子的骨灰盒，在女儿的搀扶下悄无声息地回了老家，此后便再无消息。如果说军人以牺牲作为自己的天职，那么军人的家属如此深明大义，身怀如此大悲而无怨言，精神实在是昭日月、撼山岳，惊天地、泣鬼神！

当我哽咽地向大家介绍黄海波后事处理过程时，曲教授等先生老泪横流，三个老太太更是失声痛哭。他们不仅为军人的牺牲而痛惜，更为军人家属慈善、淳厚、宽广的胸怀而感动。此情此景也打开了我多年来对黄海波同志情感的闸门，让被亲友誉为“硬汉”的我也不由自主地泪流满面。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将心中的思念尽情释放出来；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表达我们对黄海波同志的深切哀思。

走出荣誉室，心情久久难以平静，仿佛又回到了30年前，和黄海波同志相处的日子。

（三）

黄海波同志是湖南郴州人，1959年7月出生，1977年12月入伍，1982年入党，1983年军校毕业分配到长江源头的沱沱河，任通信五连载波技师。1985年8月“701”重要通信任务即将来临之际，全营干部战士齐备战，进行机线大整修。

9月，藏北地区突遇百年罕见大雪，青海省成立抗雪救灾指挥部，前指设在沱沱河。为适应工作需要，营党委决定让我带领工作组去青藏沿线各连队检查指导抗雪救灾。

在赶赴各连队途中，看到从昆仑山口到唐古拉山六连几百公里满地都是茫茫白雪，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车在雪胡同中挣扎爬行。路旁成群的牛羊为了取暖被冻死饿死在山坡向阳处。牧民帐篷没了炊烟，生命危在旦夕。当时，室外温度达到了零下45摄氏度。

我从唐古拉山六连检查完返回沱沱河途中住在五连。地面上军地双方从各地纷纷赶来，放下行装，立即投入抗雪救灾。直升机在空中来往穿梭起降，运送伤员，投送救灾物资。

有一天，一个飞行员来到五连自我介绍说：我是“成都空军”飞行团长，是曾在你们一连工作过的李媛媛的父亲，我来沱沱河执行救灾任务，顺便到这儿看看。同时他说要不断向“成空”汇报情况，望部队提供方便。我和连队干部热情接待了媛媛的父亲，并保证他向“成空”的电话联系畅通无阻。过后，我曾专门询问了黄海波技师向“成空”方向通信情况，并交待他注意救灾飞机的通信要求。黄海波技师汇报说：目前，“成空”方向线路质量尚好，但寒冷会对内外机线设备造成重大破坏，不知寒冷还要持续多久，请领导做好防范措施。

事实也正是这样，在这严峻局势面前，我们的部分设备未能经得起考验，发电机冻裂了，暖气管道冻破了，以至于一日三餐都得不到保障。更严重的是，经查阅资料，我们载波机上使用的晶体管就没有经受过如此低温的考验。外线是铜包钢，查不到与冷缩系数相关的资料，所以，对于外线能否经得起长时间超强度的冷缩，我们忧心如焚。

我组织五连支部研究防范措施。指导员陈建斌一方面组织有关专业人员抢修发电机和暖气，组织人员用毛毡、棉被把载波机房门窗都严严实实地堵起来，保证载波机房的温度在正常工作范围内。另一方面做好外线抢修准备，汽车24小时不熄火，既防止汽车水箱冻裂，又能随时出发。各种抢修工具、器材装到车上，保证随时拉出去。

黄海波同志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日夜坚守在机房调试、检测……他曾连续工作三昼夜未休息，他的身体极度虚弱，大口喘着粗气，昼夜咳嗽不止，食不知味。连队领导曾多次劝他回去休息，面对如此严重局势和工作任务，他担心载波机等通信设施在这紧要关头出现问题，放弃休息坚守在机房。科班出生的技师，那个时候就是连队的宝贝，连队领导更是对他格外重视体贴和关照，我曾很关心地专找他聊天，询问他的家庭生活情况及是否有了对象，对他的身体状况征求意见，并问他是否需要下格尔木休息几天。他说等“701”任务完成以后再说。这是技师的职责要求和基本觉悟所在，所以，大家也就没放在心上。

9月25日凌晨，风雪特别大，突然发现线路故障信号。黄海波根据脉冲测试信号迅速确定故障点，并亲自带领两名外线班战士乘车到野外线路上进行排查。途中，黄海波感到胸口疼痛难忍，但他没有声张，而是默默地忍住病痛折磨，强打精神坚持把线路故障排除，无声无息地返回了连队。

（四）

在抗雪救灾任务基本结束时，黄海波同志却因结核性胸膜炎和肺水肿住进了医院。先是被紧急送到格尔木卫生所医治，后又转驻军22医院治疗。在转院过程中，卫生所长彭文太和医生杨启生始终关心着他的病情发展，积极和医院商讨治疗方案，营部派卫生员刘亚杰和秦燕始终守护在他的身旁，陪他聊天并协助医院悉心护理。黄海波住院后不想吃东西，卫生所委托两位家属轮流从家做好饭送到医院调节胃口。直至5日凌晨病情突变，黄海波同志带着对人生的眷恋离开了人世。

其间，营里发现黄海波同志病情加重，及时向其家属发出了加急电报，由于路途遥远，交通不便，黄海波母亲及妹妹赶到格尔木时也未能见到最后一面。她们母女来到部队后，我代表部队党委前去招待所慰问，电报预报要来母女及未婚妻三人，当看到只有母女二人时，我心一颤抖，瞬间似乎明白了个中缘由，或许，此时只有装糊涂才是对她们最好的安慰。

我向母女二人介绍了黄海波同志的逝世经过及部队安置程序，征求她们的意见。海波的妹妹代母亲提出要求，希望能定为烈士，我代表部队党委向她们母女表示正在向上级申报，保证办成。母女听了此话，没有向组织提出一个不合理要求，同意按部队安排正常进行。

一对农民母女对一个烈士证的尊崇和信任，瞬间使我泪水夺眶而出。她们如此朴实的心灵境界和传统道德素养，是建立在对党和军队的信任基础上的。此一别几十年来，我再无黄妈妈的消息，也不知道她是否安好。我只知道：海波的牺牲不但使她老人家塌了天，还让她失去了经济支柱。

我一直惦记的还有，使她自感荣耀的烈士证究竟有没有给她的生活带来改观？这也是我写此文悼念的出发点。

离开营区前，我向部队领导表达了一个老兵的心愿，一是感谢通信站在军改中没有忘记黄海波同志，把他的事迹整理出来供后人参观学习。二是建议部队调查了解黄海波烈士家庭近况，如有生活困难，请帮助扶困解决，如需要我的帮助，我愿尽我所能。

黄海波烈士，代表了所有在青藏线战斗过的通信营官兵的集体形象，是那个时代的楷模。在八一建军节92周年到来之际，我写此悼念文章，就是想让战友们在我们举杯换盏、团聚欢庆之时，不要忘了那些牺牲在我们身边的战友。

对黄海波同志的悼念是对那段历史的追忆。青藏兵站部官兵常年担负着战备执勤任务，我们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惊天动地的业绩，有的就是像黄海波同志那样默默无闻的工作和无私奉献的精神。正是这种精神，支撑着我们完成各项工作任务，为祖国西南边防建设贡献青春。对黄海波同志的悼念，就是要不忘党的教育，不忘部队培养，保持老兵晚节，为实现中国梦发挥我们的余热！

烈士已去，幽思长存！向烈士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