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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

■市二中 临窗听雨

《林县志》记载,“林虑之地,西逼山麓,山石星繁,层叠不绝,多困于涸,不堪耕作,一值水旱即嗷嗷不能自立,民流地荒。”林县自古石多土少,加上常年干旱少雨,是苦寒之地。其实,林县并不缺少长河,县南有淇河和淅河,县北有洹河和漳河,都是赫赫有名。可惜的是,林县西临山西、太行之麓,长河一路向下,不作片刻停留。长河,你给林县的汉子们留下了什么,也许只是一首昂扬激荡而又缠绵悱恻的随风长歌!

“大旱不过六月六”。进入数伏,雨季来临,一时间沟满河平,水漫金山。特别是淅河暴涨的场景,最是震撼。这个季节又是百姓闲暇的时节,对于见惯干旱少雨景象的林县人来说,瞧河也是一种盛典。

几场暴雨之后,淅河水从三套河下来,狭长的栖霞谷已经容不下它了,在金牛山口形成接天的波涛,轰鸣之声传到十里之外。北方的河都是季节河,旱季里径流很小,甚至几近干涸。雨季一到,河水就会呈现出另外一种姿态,汪洋恣肆,洒脱狂放。像极林县的汉子,日常是木讷的、寡淡的、迟钝的、忍耐的;可是有时候却是活泛的、自由的,甚至是狂野的、傲娇的。淅河水涌过大桥之后,进入原康地面,和御泉河汇合以后,河道一下子变得宽阔起来。淅河水没有了崖隘的约束,反倒是变得无所适从了,他顾虑重重,左顾右盼,一漫不挡,像一匹倔强的骡子,突然被解开了缰绳,反倒皮松了、老实了。整个淅河水面浑浊缓慢,发出沉闷的似乎是遥远的又像是极近的脚底深处传来的咆吟。一河两岸立满了瞧河的男女老幼,这是淅河水最可观瞻的一段。尤其壮观的场面是“捞浮材”。

淅河上游顺流冲下许多东西,其中更多的是大大小小的木材,有的竟有檩条粗细。胆大的汉子用长绳拦腰捆了,凫水下河,把浮木匝住,再由岸上的人一齐把木材拉上来。那一天,果然有一架巨大的梁木游游荡荡从上游漂下来,可惜在离岸很远的河心,岸上的汉子们眼巴巴地干瞧,没一个人下河。这时候,一个高个子的汉子脱了汗衫,把鞋子麻利地撂在一边,像两张木锨头。他紧扎了大绳,慢慢地扑进河里。浑黄的河流瞬间漫过了他的脖子,离大梁还有一段距离。岸上有人高喊,“长河,长河”——长河应该是这个汉子的大名,让他上来。这个叫长河的汉子像是没听见一样。突然,一个漩涡漫过了他的头顶,长河也消失了。岸上的人都不敢吭声,只看到河水氤氲的灰蒙蒙水汽,和慢慢向东浮荡的巨木。姑姑紧紧地攥着娘的手,吓得脸都白了。突然,岸上的人群发一声震天似的喝彩,只见那汉子从水底一个鱼跃,翻身骑上了那架巨木。正是长河,号称原康川第一条好汉的王长河。只见那好汉从容地向岸上的人挥了挥手,俯身用腰间的大绳把大梁匝紧,回身打了水,一个猛子,泅上岸来。姑姑看着这条河神样的汉子,搂着娘哭出声来。这也算是小姑第一次和王长河见面。后来他们俩成了家,小姑再也不让他下河,骂他不要命。

如果说淅河水是英雄好汉,那么御泉河就是小家碧玉。御泉河是淅河最大的一条支流,也是原康川的母亲河。御泉河从柏尖山下来,先在康王庙前打了一个旋儿,然后一路向东,先在美丽的东坡试了一头,一看不通,折而向北,从这里过东掌一直到翟家,是御泉河水最美的一段风景。这里有十里芦苇,两堤杨柳。特别是到了雨季,河水两岸拂堤的杨柳一夜之间变成了鸣蝉的点歌台、青蛙的录音棚,更有成对的花翎子忽地从芦苇丛中蹿上云端,然后再乘势斜投到更茂盛的芦苇深处。长满芨芨草的河水里,大嘴巴的鲇鱼故意露出它油黑乌亮的背鳍……柏尖山云生雾缭,御泉河水哗然流响,南山如黛,东山上出现了一道七彩的虹。这种情形呈现在多少背井离乡的游子梦里,再也不能回来!

御泉河对面有一方打麦场,爹和好汉王长河在那里脱坯。前天刚刚下了一场透雨,打麦场上一夜之间长了一层嫩绿的麦苗子。场子四周的玉米抓紧了向上蹿,都有膝盖高了。场子中间有许多粪堆,那是老百姓用麦秸和土、猪牛粪搅拌堆积而成的农家肥。上面长了一层蘑菇一样的植物,我们叫它“狗尿苔”,不能吃。空中飞着成群的不结队的蜻蜓,我们叫它“叮叮翅”。

红胶泥吃了水,更是粘得不得了,正好脱坯。脱坯,和泥是关键,土必须是黏土,里面还要掺上些麦糠或碎麦秸,这样砸出来的坯才挺得硬。脱坯要选择大晴天,而且是体力活儿,足足需要两个好劳力。他们俩都光了膀子,打了赤脚,在那里干得汗流浃背。爹把土铲在坯模里抹平,长河一只手提了坯杵,三五下搞定。回头把成形的坯立起来晾干,一溜十字摆开,宛如多米诺骨牌的样子。五间镶门镶窗的大瓦房需要六千多块土坯,两个人一天至多能脱四百块,还得好干家!王长河长得身高树大,俊朗脸面,青青的胡茬,松针似的头皮,大笑时一张阔嘴,齐整整好牙,据说曾一顿吃过十二个大馒头,一膀子的好力气,原康川十八条好汉,他数第一。

村里有个乡村戏班,当家的相中长河是个扮黑头的好苗子,一心培养他。长河虽然嗓门高亮,可一上场就忘词,明明在下边背得好好地,锣鼓点一响,忘得干干净净。幸亏旁边的王朝马汉不住地给他提词,才算勉强撑了过去。长河自知吃不了这碗开口饭,从此告别舞台,不再学戏,可还是喜欢乘兴来上两句。爹不会唱戏,可是懂得戏里的前世今生来龙去脉,一有空就讲给大家伙听。长河爱听故事,觉得戏里头贤良忠奸、节义孝道啥道理都有,他们俩也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他们最初结识是从前年一起到山西推煤开始的。

林县不产煤,虽然紧挨山西。夏天好说,有柴火秸秆生火做饭,可一到冬天就得把灶火移到屋里去,又能做饭,又能取暖,冬天只能烧煤。一百里外的山西壶关鹅屋树掌有小煤窑,林县人叫做“小滩窑”。立冬之前,林县汉子们通常三五结伴,到那里去推煤。这里随便一个岸头,一镢头下去,尽是煤,便宜得像土坷垃。一块钱,尽管推,愿意推多少都行,只要你推得动。林县汉子看着眼馋,堆得小胶车岗尖岗尖地,山西老客只是笑。虽说壶关下来一溜下坡,但路远没轻载,路边岸头常见巨大的煤块,那是推煤汉子实在推不动了撂在那里的。来回四天的路程,不舍得买吃的,带几个玉黍面饼当干粮;也不舍得住店,几个汉子合住一间老客家的柴火房。

就是这次,爹结识了这个年轻的汉子王长河——后来我的小姑父。一般的汉子推五百斤煤够呛,他推八百斤不带喘的。推煤是苦力活,只有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才降得住。而且忒费鞋,一个来回鞋底子都得磨透。回来的路上,王长河的两双鞋就给磨破了。爹把娘烙的锅贴饼子一掰两半和长河一起吃,又把娘给自己预备的一双新鞋子给他穿。可是,他的脚太大了,像两张大木锨,根本兜不上,他索性打赤脚走了回来。惺惺相惜,两人从此结成莫逆之交。

跌进七月,林县的女人们就都开始忙起来。夏天还好过,天冷了汉子们总不能还打赤脚。林县出门就是山路,汉子们个个好脚板。这也给林县的女人提出了很高的要求,鞋底要足够厚,足够结实,林县人统称“砍山鞋”。娘是村里做鞋的好手。姑姑也跟着娘学搓麻绳、纳鞋底、抿被子、铰鞋样、圈鞋帮、糊鞋面……啥都会,很快也成了一个巧姑娘。姑姑长长的睫毛,眼睛像御泉河水一样透亮,本来就是顶顶聪明的女子,瘦瘦的,只不爱说话。小姑姑自从那次跟娘一起瞧河回来,就有了心事。

天晚了,爹和小姑父收了工,一起回家吃饭。小姑趁他们洗脚的功夫,拿出刚纳好的新鞋子让长河试试。长河接过鞋子,翻过鞋底,在他木锨似的脚掌上比了比,满含笑意地看了姑姑一眼。姑姑不言语,转过身去,掀开笼屉,大馒头香甜的气息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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